艺术家自述 宋冬 2014
最后的储藏所
人最不能回避的东西就是:死亡。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死亡这个词就一直陪伴着我们,她会随时现身,人生的大部分工作就是让她现身的时间更晚一些。我们对“死亡”一词的理解和认识是通过经历若干“死亡事件”进行不断地拓宽和深入的。尤其是接触到最亲近的人的离去,才使得这个词的深意真正地附着在你的心上。
我从小接受的死亡教育都是英雄的牺牲,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和黄继光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毛泽东为刘胡兰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使我们觉得只要为“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而牺牲,“死亡”是一种荣耀。
在我的记忆中我感觉到死亡的恐惧是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开始的,那天夜里,我被姐姐从床上拉着跑到了胡同中,当时10岁的我只记得光着的双脚在睡梦中奔跑,醒来时身边已是衣衫不整的人群,还有急救车不断的鸣叫,我们胡同中的一个会画画的漂亮姐姐被倒塌的房屋砸中,我从远处看到大人们将她抱进了急救车,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她痛苦的面容,我感到了恐惧的空气。后来大人们告诉我她在医院没有抢救过来,死了,从我们真正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
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是“伟大领袖”,那时能见到“伟大领袖”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即使他已成为了“遗体”,见一次也是通过层层筛选,被选中意味着人生价值被肯定。当年12岁的我被选上以优秀学生的身份成为我校第一批可以去瞻仰领袖遗容的学生之一,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崇敬」、「恐惧」、「荣誉」和「胆怯」并至,甚至相信有些东西是不朽的了。
之后,随着自己的成长,死亡的消息一直伴随在我们的身边,疾病、灾难、战争不断地剥夺着生命,越来越多的身边人突然逝去,我们被迫见证了“生命的无常”,也经历很多次“生命的脆弱”。我们越来越畏惧死亡,也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不朽的。小时候被灌输的“伟大理想”也在实际的生活中坍塌。我成为了一个怀疑论者。
我对“死亡”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从我的父亲因为心肌梗死突然离开我们开始的;而近七年后,我的母亲为了救助一只脚卡在高树上的野生鸟从高梯上坠落也突然离开了我们。他们离去的共同点是:突然,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语,留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也让我开始深思“非正常死亡”。为什么“非正常死亡”式的突然离去会是刻骨铭心,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任何机会”“没有来得及”好好地道别。死亡意味着离开,我们什么都带不走。我认为有时“无”是极大的“有”;有时“有”是极大的“无”。最后的储藏所可以储藏什么?储藏的是:没有。
我用五件作品来呈现“最后的储藏所”。这些文字就是其中一件。
作品自述:

《与灾难共生》2013-14 装置作品 60张收集来的六、七十年代的木床
《与灾难共生》是我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地震棚生活感悟的放大。人的出生和离世大都是在床上,“床”成为了生死交替的中转站,这里的60张床是我成长时期中国每个家庭都有的共同记忆,那时候大家使用的几乎是同一种样式的“床”。这个像集中营似的九级“床塔”,每张床都是“空”的,但这些床曾经属于几百个家庭,床上曾经上演过无数“男欢女爱”和“生老病死”的人生大剧。六十甲子,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非正常死亡》系列作品 无声单频道录像
《非正常死亡》系列作品是“肖像的录像作品”,其中每一个人物都是以“非正常死亡”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突然”、“没有告别”充斥其中。我并没有使用他们的录像,而是在网络上寻找到他们广为流传的照片,照片通常记录的是片面的“一个瞬间”,而在网络或媒体上可以不断流传的这些“片面瞬间”,以“深刻的印记”形成对这些人物的“认识”。而“非正常死亡”增加了这些印记的深刻度,“非正常死亡”的人物比“正常死亡”的人物更加“深”而“广”的流传,更多地赋予了“传奇性”,使得他们更加的“著名”。我将这些照片倒映在水中,用风吹拂水面,使这些“静止的瞬间”动起来,直至消失,风渐渐地弱了,这些肖像又回来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这次我选择的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让我深思的肖像,他们是我的背景。我是按照他们离去的时间命名和排序的。
《19620805》玛丽莲·梦露
《19620815》雷锋
《19631122》约翰·肯尼迪
《19660824》老舍
《19671008》切·格瓦拉
《19680404》马丁·路德·金
《19730720》李小龙
《19791026》朴正熙
《20090625》迈克尔·杰克逊
《20110501》本·拉登
《20111020》穆阿迈尔·卡扎菲
《20120606》李旺阳

《灾难》系列作品 无声单频道录像
《灾难》系列是将一些灾难的照片倒映在水中被风吹散的录像作品。这些灾难有“天灾”也有“人祸”,但归根到底都是“人祸”。这些灾难都对我们的世界产生了重大影响。虽然人类不断地反省自我,尽量减少“灾难”,但是灾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人祸”总是不断地出现,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我选择了六个不同的灾难是:《文化大革命》《唐山大地震》》《 特内里费特大空难》《911》《伊拉克战争》《日本海啸》

《悲欣交集》2013-14 装置作品 霓虹灯 假仙鹤 塑料镜子
弘一法师李叔同是我十分敬重的大师,他对人生和死亡的态度,帮助我从我父母的突然离世的深悲中慢慢地解脱。他是可以从容不迫正视死亡的人,也是对人生和死亡有着极深感悟和认识的人。当年我的父亲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成为“现行反革命”被下放到湖北农村进行劳动改造时,曾发给我母亲四个字的电报:“悲欣交集”。我母亲立即读出他有自杀的念头,立即发电报:“携子看你等我”然后即刻带我和姐姐登上了去湖北的列车。那时我三岁,对此全然无知。只记得父亲抱我很重,他有胡子茬的脸扎得我的脸很疼。后来母亲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悲欣交集”这四个字一直在我心中不灭,总想了解何为“悲欣交集”,父母总说这是人生感悟,甚至到了终点也不一定可以感悟到。“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在1942年圆寂前的三天书写的,而且是写在了一张曾写过字的草纸的背面。这个书写既“随意”又“庄重”。他是一个可以从容做好准备迎接他所知道的“死亡”的人。
我把他“随意”的“悲欣交集”用商业社会广告常用的霓虹灯做出来,这个“刻意”与他的“随意”并置,悬挂在四面贴满“塑料镜子”的墙上,空间中是两只用我们日常食用的家禽羽毛做的假仙鹤,鹤在中国文化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特别是丹顶鹤,是长寿,吉祥和高雅的象征,中国传统年长的人去世有驾鹤西游的说法。我的母亲是为了救一只野生鸟而从高空坠落突然离世的,从那以后,我把世界上所有的鸟类都看作是母亲的化身。在这里“悲欣交集”“仙鹤”和“镜子”都是赝品。她们在镜子的反射中不断地出现,又不断地变形,而我们也身在其中不断地投向镜中无限的虚空。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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