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与记忆……难道这不是一对互为矛盾的概念?当然是矛盾的,不过,这正是中国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美术领头人张晓刚所感兴趣的。那时还是1993年,张晓刚正迷恋于记录着“文化大革命”家庭历史的尘封照片。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1966~1976)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令人悲痛的年代,它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文化大革命”初,在短暂的欢愉后,狂热的红卫兵大串联,传播毛主席的思想。老百姓尤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生活在混乱之中。张晓刚1958年出生,他在儿童和青少年时期,亲身经历并目睹了这个时代。他因年龄太小未能加入早期红卫兵;“文革”后期,他下放到云南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些经历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那么,什么是记忆?或者说什么是难以忘怀?记忆就是一个人对记住往事的能力。而忘却,也就是失去记忆。清洗头脑,这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缺憾。
古希腊的哲人把一位抽象的神叫做忘却。为了表现这位忘却神,他们把他描绘成一位江神雷特。在神话中,雷特把爱丽舍田园天国和地域塔奴永远隔开。死者的灵魂喝上一点江水就能忘掉生前的生活;那些将要转世的灵魂喝点江水为的是把曾经死过的事永远忘掉。
今天的中国人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那么,这种种反常的集体忘却有什么特点呢?当然,消除心灵的创伤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不过,中国人学得快,似乎忘得也快。那些遗忘的岁月似乎早已混在了一起。从哪开始呢?首先是一种运动不能症,也就是忘掉盲目的红宝书天天读;其次是无辨觉症,也就是忘掉一些具有象征含义的东西,比如那种草绿或深蓝的毛式中山装。当时整个中国差不多有两代人都穿过这种人人一样的制服,就像张晓刚油画中的人物;再者是失语症,也就是忘掉一些时代用语;张晓刚把塔的一组画命名为《同志》决不是偶然的。这个称呼在二十多年前还没有任何词可以替代,今天在现代用语中消失掉;最后应该是健忘症。
不过,健忘很难。今天,一些勇敢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正在触及“文化大革命”这一极为敏感的主题,激励当代人去思索。这是一个慎而又慎的使命,他要游弋在政治正确的范围内。即使今天的政府对这个悲哀的年代已经做了总结,不过还是认为毛泽东时代是七分正确的,那么剩下的三分呢?凡是亲身经历、耳闻目睹过这些错误的人,凡是曾经一度过了所谓的雷特被打入地狱的人,只要对张晓刚的画看上一眼,就会猛地勾起那些已经淡忘,却令人震惊、令人恐慌的回忆。
因为张晓刚从他研究绘画的第一批作品中就体现了这种失忆与记忆对立矛盾的主导方向。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位年轻的滑稽迷上“少数民族”,比如:那些在中国现代化初期被遗忘的西藏人或新疆的维吾尔族人。20世纪90年代初,张晓刚创作了《手记》和《遗梦集》,作品折射出充满思想冲撞的年代。这时的张晓刚在思考自己的奋斗目标:笔端游走何种信息?他终于打开了“文化大革命”这个创作画夹,诞生出组画《大家庭》。画中的人物粗一瞧都是来自这个时代,细一看各人物间有着一种奇特的亲属关系。他们差不多像克隆出来的,一条淡淡的、不易被察觉的红线把一个个人物、一幅幅画连在了一起。在这些人的鬓角上或嘴角边都带着浅浅的色彩标记。画家就是用这种方法去表现记忆中遭受痛苦的痕迹,用一条象征着奇特血缘关系的红线条去展示共同的过去,也就是中国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遭遇。“我们就像是一个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中要学会面对所有的血缘关系,包括家庭血缘、社会血缘、文化血缘……
这是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集体。在这个各自为政,但关系亲密的‘家庭’中充斥了相互制约、相互倾轧和相互依附。”请再看一看他们呆滞的眼神,里面饱含着一种长期压抑、凝重而深藏的痛苦。当人们离去时,还久久地记着这个眼神。去年以来,张晓刚不太画他的“同志”系列画了,这是因为他画笔下的人物开始成了有血有肉的个人,他们走出了《大家庭》,成长为独立的个体。他们经常表现成一个孩子,总是带着那种标记,那条贯穿画面的彩线,那种眼神……从去年张晓刚又走向一个新的思索时期。
画出痛苦的过去是否把他从燃烧的回忆重负中解脱出来了?事实上相反。“开始我以为画完这组画,就会从过去中解脱出来。可是我越画,目标越变。我不得不重新进入那个令人反省的年代去了解我应向何处去。”这时,在他的画板上出现了一位侧身的成年人,他有时双眼紧闭,陷入沉思,很像十年前组画《遗梦集》中的个头比较矮的那一位。有时出现的是《同志》的孩子,他表情痛苦,也在思索。这是张晓刚第一次把《失忆与记忆》这个永恒的主题引入他的创作,并作为他新近创作的作品名称。
有的作品人物戴着口罩,盖住了鼻和嘴。艺术家说:“这和困扰中国的‘非典’毫无关系。”张晓刚作品中的第一个戴口罩小孩的出现要比第一例“非典”早近一年。真是奇特的预兆——张晓刚解释说他只想批评同时代的人的行为——惧者自卫,勿信于人。今天的人太信这一点了。张晓刚要向每一位被他的画感动的人,向每一位中国人,向我们所有在现代化生活的人呐喊:“走出健忘吧!”
“我提出的主要问题是:怎样古为今用?我们的过去和现在是多么不同!许多人感到迷茫……过去和现在之间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是今天社会中的主要问题。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矛盾,它使生活充满了乐趣。当然每个人都想忘掉过去,只留下那些美好回忆。比如:一位来北京生活的民工要想尽快适应新生活,首先要忘掉的是自己来自何地。这就是他的矛盾,因为他的过去也会激励他更加努力地工作。”
今天的中国并不完全是过去的延续。她的变化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特别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在短短的几年中,城市面貌焕然一新,生活方式现代时尚,行为准则与世界同步。中国自1992年以来实行经济现代化,社会发展突飞猛进。当社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时,却丢掉了它自己的特性,而当今社会追寻的就是这些特性。“经验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再一次对待这些经验。”张晓刚敲起了警钟,当然敲的还不是道德的警钟。“中国社会的确在发展,我首先是赞赏,但不同意的是不破不立,自我否定。”
中国的伟大作家鲁迅用《为了忘却的纪念》为文章标题,赞赏一位在反政府游行中被杀害的、主张改革的女大学生的勇敢精神。张晓刚决定用他的画笔去触及历史的伤疤。他说他喜欢哲学,不过,他更是一位艺术家。“我能驾驭的是过去,是面对现在的过去。过去能给人一种自由的感觉。因为,再现往事能加上很多梦幻和想像。”
太多的往事可能会成为一种阻碍——面对现实的障碍。而张晓刚不是那种喜于消沉的知识分子。“现在最重要。我感兴趣的是历史与现实的沟通,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我从来不画现代社会,但是我要表现的是我同时代人的内心感受。我喜欢那些社会与人面对过去的种种矛盾……艺术不是用来预见未来,它是生活历程的一个记录。艺术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
当我们在失忆与记忆之间进行选择时,留下的是回忆与现实的对抗。因此,我们就要对已走过的路和它的特点进行思考。我从何来?故我在!“记住你的名字!”17世纪法国诗人、剧作家高乃依写下这句名言。张晓刚要通过油画中表现出的朦朦胧胧、虚虚实实的画面,希望中国人和热爱他们的人记住他们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更好地建设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