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认识向京是在青岛。当时我策划的“中国当代雕塑邀请展”,她是参展的艺术家之一。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瘦瘦的身材,过于纤弱,甚至有些嶙峋。蓬松的头发映衬着她的眼睛,显得有些太大,在青岛的海风吹拂下,有种神神经经的“飘仙”感觉,但说起话来又有些腼腆和羞怯的神态。那时她作品基本表现的是以都市女孩日常的生存状态为主,或者说是她在北京都市自我成长的经验和生存的某种写照。突出的感觉是带有一种青春的记忆与伤痛与颓废联系在一起的乖张和扭曲,她在那种情怀之内隐藏的伤痛感塑造的得相当细致,使记忆的意味多了一层伤感的情调。作品所传递的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初见她时给我的那种印象:神经、敏感,又有些诡异的自我陶醉,挺“小资”的。后来,她放弃了在北京的工作,随夫去了上海师大任教。2003年的秋季,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期间,一下子冒出了几十个外围展,热热闹闹的一台前卫艺术的“秀场”。期间又见向京时,她对这种现象毫不避讳地说:双年展的外围展都像大Party,许多艺术家只看重“在场”的作用,而作品的“智力游戏”机巧的已经让人厌倦。艺术圈真的已经疲软得很了!看什么都不兴奋,这都是比“酷”拼“智”的恶果。她固执地坚守“艺术要打动人,想做打动人的东西”。我对此颇不以为然,前卫艺术的特征在于探索性和批判性,包含着对传统审美的挑战和颠覆,其中就具有反视觉的意味。在其过程中虽然出现了一些所谓艺术家标新立异的功利现象,但还不能否定所有前卫艺术实验的作用,实验性艺术就是在实验中优胜劣汰。但我诧异她对当代艺术的立场和态度,更惊异她以后直到最近创作的这批新作所展现的魅力。在中国当下复杂的生活状态,对我们的认识和表达都是挑战,这不是靠阅读与知识能够解决的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要靠经历、实践、思考。或者需要一个简单的条件,那就是立场和态度。有了立场,一切或可变的明了起来。
向京的这些新作总体来说是她对现实社会的某一层面的观察、体验和主观介入的结果,所创作的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作品,有种“新状态”的亲历现实性和主观性。如果说亲历是强调艺术家外部的亲身经历,现实性似乎用“现时性”更为准确。写实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发生在她周围现时态的女性状态和面孔,有些还显露出她自身的痕迹。可以看到向京与现实主义艺术的血缘关系和所受到的学院式教育背景。她在给我的EMAIL中写道:“我的作品想反抗现在工业化(产业化)的生产方式,我要强调人的痕迹,情感的力量,粗糙感性的本质性东西,包括传统意义上对品质的要求。也许在现在的社会这样的强调很可笑,像堂吉柯德,但应该每个人都表达自己的观点,正面地而不是随波逐流或是兀自焦虑与变态下去。”反映了她对学院的经验模式的关注甚至偏倚,因为现实经验是艺术家创作的最直接最及时的源泉,它往往比某些杜撰的形象更生动有力。但她的创作又不是固守以往的所谓传统概念,而是包含了她对传统的虚构模式的怀疑,因为现实已远非我们以往所概括的现实,每天发生的新事物比许多精心的艺术虚构更离奇动人。但是其现实性并不意味着她放弃了虚构与想象,而成为纯粹经验性的记录,而是确定在上述两种对立叙事模式之间的接触点。这里有两点特别重要,一是对现实自觉的观察和体验,超出了一般艺术家的创作定式;二是消解了传统现实主义艺术中的典型人物的塑造和对单个主角命运线索的关注,而侧重于女性成长的整体把握。她喜欢现实生活的外部状态,关注社会与人生转型的动荡中活跃和生动的人性面貌。因为存在的合理性,而体现出平衡、对称的秩序,所以她的造型空间也有这样的美感,但造型的空间里发生的则是她内心的情节。在这里,观念对向京来说或许是一个具体的场景、具体的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雕塑语言本身的敏感和关注,实际上就是倾听自己心灵深处之中的生命呼喊,可以看作是女性书写向主动言说过渡的一种象征。她的想象力使得时间与空间之间、现时的不同女性之间出现了一种混杂、微妙的关系。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表现等等这些问题都在近乎虚拟的形象之中淹没了。显示了她的创作跨出了对于“似真性”的追求之后,在一个新的语境中的自由穿越与拼合,从而凸现了一种“不确定性”的作用,一种无法把握的无限的变动。她的作品在“写实”和“虚构”之间,“现实”的部分往往有迹可寻,仿佛就在身旁与我们同行,如作品《全黑》、《长腿的处女》。但“虚构”的部分则充满了变异。每个人在“现在”的命运都是不确定的,她们几乎随机地变换自己的身份,穿行于不同时空中,其角色不停地转变,无法找到其变换的踪迹,如《校尉胡同的偶然》、《秘密》等。其实,这种“不确定性”对于向京来说,一方面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具体而微的生活经验。现实主义艺术要在一个与现实相似的外形之下,构造主观的世界,其实这是一个强有力的限制。艺术和限制一定是有关系的,没有限制也就没有形式。另一方面这些变换都有一个明确的背景。因为激发艺术家创作冲动的是现实与艺术家内心的冲突,它检验艺术家原有的人文关怀和价值取向,拷问艺术家的道德底线。它潜伏在视觉形象的深处,成为精神的张力。艺术所展示的一切也倒过来帮助艺术家清醒地观照现实,观照自己的内心。摆在中国艺术家面前的现实是,高速发展的经济,冲击并颠覆着传统的理念和生活状态;几代人延续下来的古朴的生活方式所孕育的纯净平和的生活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大,甚至成为历史背景。冲突和压力是明显的:一方面人们渴望有更高的生活质量,有便捷的城市功能,有现代化程度颇高的消费享受;但另一方面,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竞争,产生的这一过程的种种问题,让不同的人群体会到不同层次、不同方面、不同性质、不同价值取向的失落,许多以前不曾料及的问题出现了。文化的多元性面临着丧失的危险,城市与乡村的文化形态都经历着某种“挤压”,古朴的生活方式以及它所代表的文化精神、伦理法则都在经受着强大的冲击。这种冲击的严酷性在于,它悄悄地摧毁了包括信念在内的许多精神的东西,那些曾让人感动的人性中温情的东西,像手掌里掬着的水,或快或慢地在流失,一种从道德底线渗透出来的裂变让人触目惊心,无人可以置深度外。
所以在向京的作品中,“我是谁”的复杂而微妙问题追问始终灌注在她作品的“怪异的眼神和表情”之中。比如作品《滑落,滴答滴答》的叙事方式是将形象回归到生活的本真状态,从中表达出对沉闷的琐碎的庸常的生活的无奈、默认,甚至宽容,成为一面冷冰冰高质感高真度的镜子,一种压制到零度状态的叙述情感,即重新回归到艺术作品产生的本原——现实生活,从而获得新鲜的直觉和灵感。如果说亲历的现实性是强调向京对外部现时的亲身经历,那主观性则更多地体现了她内在的主观感受和介入。面对当下中国人的现实生活,向京似乎是在撬开了现实表面的某个缝隙,正由于有限,作品所呈现的现实才变得确凿和恰当,才让我们感到真实。按向京自诩的是一位“主观现实主义的艺术家”来说,她将真实视为艺术目的和伦理目的,正因为如此尊重真实,她才具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品质,那就是诚恳,由于诚恳,细密地观察当下经验的瞬间和片断。瞬间与片断正好契合于艺术家面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去向。向京也许知道在艺术的造型中提供的世界图景只要稍一扩展就将面临浩瀚的未知和不确定,她必须把这图景表现为广大世界的一个视觉片断,在漫无目的的流动中被敏锐的眼光捕捉和手工性地塑造的一个形象瞬间。向京的这种品质在于,她颠覆了日常生活经验的过度纠缠,将所有的常识性逻辑直接呈现出来,逃离了理性成分对表达的制约。于是我们看到显示人物的自由穿梭与重叠,浮生、浮世的客观现实生活与精神幻象频繁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看似凌乱无序的生存景象。就像这次展览,她调动了与这些作品展示空间有着密切关系的受众,有意识地使自己带有个人化的创作与在这个特定展示环境的场域形成一种互动交流的关系,使物质的和人文的空间概念协调统一,并且以这种方式再把她的经验传达到观者。但她并没有采取极端或诡异的手段与传统的审美发生冲突,而是在这个转化过程中,虚拟的真实通过变异的形象穿越了真实与虚构的二元对立。
在她的创作中,我们还无法绕开一个人生的重大命题:成长。但这种成长,不是单纯的身体成长,而是一种内心的增强,从她的《到达的气味》、《初潮的处女》、《芳香的处女》、《果儿》到《秘密》的系列作品,仿佛是女性被缓慢揭开之后的疼痛,是作品中的“她”在对抗困惑,寻求尊严中所表现出来的诉求,甚至呼嚎。向京始终让作品的形象本身徘徊在室外的市井、街头或室内的日常秩序里。这使得视觉呈现所表达的成长,既超越于肉体之外,又沉浸于躯体之中,饱浸着命运的纠缠、悲与喜的交织。但是,这些变形、夸张的女性人物,都像土地中的植物,带有与身俱有的顽强、执著和敏感,艰难地穿行于身份的重重阴影之中。客观上这种个人化的叙述表达,不仅是一种姿态,也是向京作为女性艺术家的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以鲜明的女性意识寻找一种不伤害自然与天性的健康本质,从身体出发,而不囿于身体,书写身体,又通向精神,延展到整个世界,让女性形象,女性命运在一种新的女性观上重写,来展现女性现实的真实存在。她说:“我仍然是那么着迷细节,每个人都应该充满内容,令人那么想好奇她背后的故事,可你看,生活总是只给你表面那么一层就匆匆翻页了,而存在,每个个体存在的方式与理由,正是我所感兴趣的,这个东西就是尊严,活着的尊严。每个个体都要面对群体的同化和异化,你努力地保全着自我的价值,努力地成长,但面对群体的力量,找到自我的那一个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存在多么困难,保有尊严是多么困难,这里我谈的还不是身份的问题,仅仅是灵魂的问题。”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对自我进行反思,在我们不断长大、不断成熟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失去了什么,我们是否被社会淘洗了曾有的真诚、热情和质朴,而不自觉地变得自私、虚伪和冷漠?在我们的内心轨迹中,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冲突,我们的内心是不是很安宁?在这个意义上,向京的创作展露出她对身份、命运的非凡承受能力和抗争勇气,使得那些卑微的生命获得了令人无法漠视的品质,具有了人类生存的普泛意义和更深沉的艺术感染力。
向京似乎是一个迷茫边缘的关注者。也许向京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前景,来取代这迅速消解的生活。在这种强大的现实面前,艺术是忒虚无了。她只是在视觉上建立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就像在展厅里呈现的这些“不语”的“她们”。它的现实意义不是在对应的现实关系中去寻找,而是在一种既往的形象中寻找现实对它的投影,以及向京对这些存在现象的态度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