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罗里达
那儿豹长着人皮,豹眼混杂于奇花,
那儿虹霓绷得紧紧,像根根缰绳
套着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
——《醉舟》/兰波
不过这里是“马厩”不是醉舟。
每一个来到孙良画室的人,必然经过那个仪式般的旋转铸铁楼梯。这座楼梯同时带来幻觉和存在感,就像孙良这个人,大笑的时候眼睛却很明亮冷静地看着对方,像他的画,安静的疯狂之后藏着狡狤。画面里的生物在无声微笑,极其得意,毒辣的种类变成了美的图腾,幽光粼粼,可以听见蛇信子倏忽轻快地吞吐,听见野火瞬间燃烧熄灭。骷髅在大笑,漂浮的奥菲莉娅半惊半喜。马厩里曾经诞生过耶稣基督,威海路20号“马厩”里的孙良则像半人马类,他满头的卷发和画布上长着蝴蝶翅膀的豹猫把这里变成了一间魔幻主义秘室。孙良说到这里来画的第一张画就是《奥菲莉娅》,在蛇,鱼,猫头鹰觊觎和祝福中的奥菲莉娅在这间“马厩”里开启了孙良的另一个世界。
孙良不是从学院式的油画基础训练开始,他的油画没有肌理、厚度,因而显得无常而平面,他直接将创作意图加入画面。孙良常被人说成梦游者幻想家,这说法对他来说有点无力了,他的现实力量不是梦游和幻想可以表达,梦游只是表象,怪异只是无常,孙良的自由和叛逆是藏在幻梦之后的坚强硬核。

刘晶晶(以下简称刘):诗人兰波说他自己是“言语的炼金术士”,我觉得你好像一个“绘画的炼金术士”,你和他有很多共通的地方,就主题来说,你画过《奥菲莉娅》,兰波有一首诗也叫《奥菲莉娅》,这首诗简直可以用来为你的画做注解:“在繁星沉睡的宁静而黝黑的的水面上,白色的奥菲利娅漂浮着像一朵大百合花……你伟大的视觉哽住了你的话语,可怕的无限惊呆了你的蓝色眼睛!”
孙良(以下简称孙):《奥菲莉娅》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有人说可以称得上伟大。她代表了我对死亡的另一种看法,并不是完全无助地等待,而是一种对死亡的渴望,死亡是一种非常美好的解脱。奥菲莉娅的眼睛我画了很多遍。
刘:兰波在《奥菲莉娅》里说死亡是“严酷的自由”,你也一直在强调艺术创作的自由状态,这自由是严酷还是甜美?
孙:很难说那是一种甜美。这种自由也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自由”,就是说那里其实没有路,只是你自己来到这里,没有目标、方向,没有指向性,荆棘遍布,你卷起的裤子上血迹斑斑,没有任何人,但是你感觉自己还是在向前走。
刘:你的画有视觉诱惑力,我想到博西,那种人和动物的奇特姿势……
孙:也许我们的相同之处在于把那种形体肆意妄为地画了出来,但他炫耀智慧和想象力,我们的意念是完全不同的。博西的故事是编出来的,我的画没有故事情节,我就是对着空白的画布,从一根线条开始,追着追着,形就出来了。我画里所有的形象都是逐渐出来的,并不是在心里本来就有那么一个蓝本。
刘:你的画和兰波的《醉舟》一样迷幻疯狂,有人说你用致幻类药物,你说你是一个“精神吸毒者”,撇清了和迷幻药的关系。
孙:是的,我跟那些药物没什么关系。我生活很有规律,早起早睡,不会整天花天酒地,绝不蓄意多喝酒,我重视保养。我也绝不迎合周围。我画画的时候喜欢周围有电视或者音乐,有声音吵着我我才能静下来,声音就像屏障,隔绝了外界,我自己的世界就打开了,不然画着画着,自己会被画吸进去。
刘:你好像有一种唯美和享乐倾向?并且像王尔德那样唯美主义推崇感官美,对你来说美感高于一切。
孙:不错,我很挑剔,对细节和人都很挑剔。我挺喜欢英国18-19世纪的艺术家和贵族们,他们奉行享乐主义,他们打扮自己,标新立异。现在的时代是物欲横流,不是享乐,享乐并不是说你要怎么奢华——有人说:孙良你生错时代了。
刘:你觉得你应该生在什么时代?
孙: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我想做一名教堂执事,每天站在黑色的大门后看着前来做弥撒的人们走进来点亮蜡烛默默祈祷,看那些艺术家一笔一笔地描画四壁和穹顶;要是在罗马,我会是一个设计师;如果出生在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我会是一个士兵,但是刚上战场,就被敌人击中,年轻的头颅浸泡在血泊中;要是在巴黎的19世纪末,我会是一个艺术家,从幽暗的画室出来打着唿哨叫来马车,去参加一个贵妇举办的晚会;要是在西班牙,我就是一名骑士,为心爱的女人去决斗,但可能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没有见过。
刘:真是动人……你说话的方式和想法都很理想主义。你怎样解释自己的画呢?
孙: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存在主义的东西,我把《精卫鸟》和加缪的西西弗斯联系在一起,那一种徒劳,中国的精卫鸟应该更加悲剧性,西西弗斯可能现在还在,可精卫鸟最后死了。《诱惑》和《婚床》我也很喜欢,《怪异的行走》是歇斯底里时代的歇斯底里画面。92年之后我有意识地把主题性消解,对性的描写更加多。
刘:是吴亮说的“露骨的色”?
孙:他说的“色”,并不仅仅是色情。我画里的性描写和中国古代的描述有很大的不同,应该说超越了简单的性或者性别交接。人是有很多面的,不是简单的男性或者女性,有的人有豹子敏捷,凶悍,性感的一面,也有羞怯和自闭的一面,人多多少少都有零碎的很多面。
刘:你似乎很喜欢这种复杂性?为什么不做减法要做加法呢?复杂的人比较痛苦,有挣扎。
孙:人本来就很复杂,只是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分裂性。做减法是因为这个世代的问题,人想规避很多东西,现代人的触角很多。如果你想停留在表面,那就尽量减法,但是没有挣扎和疑问,没有痛苦,就达不到核心。
刘:你呢?你有多少个面?
孙:说不清楚。就像我画面里的动物,比如豹,人们说它嗜血,残忍,敏捷,慵懒,华丽,性感,有速度和爆发力……
刘:1993年你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
孙:我在意大利发现拉斐尔的伟大,他把很平常的题材画得很好,没有炫耀。94,95年是我眼睛和状态最好的阶段,我画抽象画。95年以后,我感觉在抽象里面走下去可能要走极端了,你知道艺术是有弹性的,所以我还是从抽象返回,96年一年时间里我只画了四幅画:《斯芬克斯之谜》,《幽光》,《纹身月亮》和《翼》。
刘:你怎么想到“画皮”的?皮上画跟你其他的画气氛不太一样,颜色也不同,去掉了颜料的鲜亮与火气,好像更美了。
孙:那时我看了一个美国电影《纹身》,之后觉得自己可以画得更好。我一直想在人的皮肤上画,然后用图像方式记录下过程和结果,那会非常有意思。有一个朋友曾经送我一张欧洲的羊皮手卷,大约是18世纪的,他当时展开就那么一抖,你没法想那个时代的纸到现在会是什么样,一定得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才行吧,要是动作大一点肯定要变成粉末了。皮卷就保存得很完整,颜色和字迹还是非常好。我是95年开始画皮画的,搁到99年,就放在画室,也没怎么保存,还挺好的。你说的那种感觉挺对,油画颜料渗入皮质后变得亚光,我也觉得那种色调特别好。
刘:你画的主题奥菲莉娅和莎乐美,她们都是爱情的极端主义者,为了爱置自己和对方死地……莎乐美最后说:“爱之神秘远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
孙良:难道你不觉得爱就应该是那样的吗?我几乎不敢再看王尔德的《莎乐美》,那种感觉……承受不了。
刘: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你受《莎乐美》影响真的很深。那里面一直有看与不看的挣扎:“你老是看她,你看她看得太多了,这样看人是很危险的”,“你的美让我心乱,我看你看得太多了,可是以后不再看你了。人不能看东西,也不能看人。”
孙:我看《莎乐美》是二十年前,记得当时看完几天内嘴都是干涩的。莎乐美的那种爱的感受只是远古的人类和经典里面才会有,爱很庞大,庞大到就像古希腊人为一个美女海伦展开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是现在小男小女哭哭啼啼的爱。
刘: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孙:我喜欢塞尚那样的生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有一个有钱的父亲,(笑)他甚至可以把画丢在圣维克多山脚下。现在我也差不多接近这种状态,有好朋友在身边,可以没有压力地画画。我感觉到现在自己已经变得随和,但是可怕的是缺少愤怒了。你会对社会提出建议,因此激励自己,你不能人云亦云,那样你会被社会吞噬。但也不能不宽容,那样让自己会很痛苦,但我还不是那种快快乐乐的人,这一点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