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性别艺术的角度讨论和阐释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会碰到许多的难题和陷阱,一不小心就落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当然更糟糕的是陷入其中而全然不知。这就是我在打算阐释和分析女性艺术家栾伟丽的作品时,首先提醒自己注意的一个问题,这要求我对可能出现的陷阱保持警觉并尽量避免之。
在观赏栾伟丽的作品,特别是她的“莲”系列作品时,我们会发现她与许多创作女性艺术的女性艺术家的差异,这种差异首先表现在对女性身份及其相关文化的认同上。波伏瓦在女性主义的代表作《第二性》中有一个基本观点,影响了形形色色的女性主义者,包括女性主义艺术家,这个观点简单地说就是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就成为女人的,而是人类男权社会及其文化建构和塑造的,这意味着女人气质不是来自生理而是文化。对波伏瓦的这种观点,导致许多女性艺术家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和权力,以及关于女人的文化定位和描述,视为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和相关权力的剥夺,从而在艺术作品中给予批判或置疑。从总体上说,栾伟丽的作品“莲”系列,展示的是另一种态度和立场,首先她对男权社会中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定位并不采取全部否定的态度,而是对其进行选择,择优而用,并站在现代女性主义的立场,以现代艺术的方式,赋予其新的含义和价值。为了证明这一点,让我们还是从栾伟丽的艺术开始谈起。
栾伟丽的“莲”系列作品,无疑在题材的选择上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知道,莲花在中国的文化和宗教中赋予了各种拟人化的含义,以表达人的品格与气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中与女性相关的含义既表现在抽象的花的含义上,也把其具体化为仙子之类的女性形象(如栾伟丽的老家山东,到今年已经在济南市大明湖风景区举行了两届“荷花仙子”选拔赛,不过,从女性主义的立场看,这种比赛无疑是有问题的)。在中国佛教的形象谱系中,我们也绝不会忘记那位坐在莲花座上,普渡众生、法力无边的观音菩萨的美丽身影。当然,栾伟丽并未画莲花,而是画的荷花内部的莲蓬,但荷花作为这一作品的相关物,仍然可联想到与女性文化相关的信息。虽然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栾伟丽就是受中国文化中关于莲花的女性隐喻去从事“莲”的艺术创作的,因为在中国花鸟画史上,以莲花为题材创作作品的男性艺术家大有人在。不过,我以为我们也并不能因此否定栾伟丽的性别立场,从栾伟丽重点描绘的对象莲子看,很显然她不仅是对莲子的自然属性和形象感兴趣,而且同样与她对莲子在中国民间文化中的独特含义有深切的感受和体验有关系,因为“莲”在民间中为“子”,莲子的谐音“连子”,产生了民间的吉语“连生贵子”,以象征生命的绵绵不断。在这里,一个非常明确的女性立场被表达出来了,如果我们细读她的“莲”系列作品对莲子的描绘方式,即把莲子描绘成女性的乳房形象,那么这一点就更清楚,那就是在莲子上有一个女性的母亲形象,或者说母与子二位一体的形象。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栾伟丽充分利用了中国民间文化中的性别意识,并以此表达她自身作为女性的性别立场。
当然,在艺术史上,歌颂和赞美母爱的作品不计其数,有许多已成为经典性的作品,就此而言,仅从题材上,并不能充分揭示栾伟丽的“莲”系列作品在当代艺术和文化上的意义,而必须从其不同于前人的独特艺术语言、独立的性别立场、非自然主义的表达方法、对民间文化的利用与改写等方面才能看到它们在当代艺术中的价值。这也将是我下面要阐释的内容。
“莲”这一系列作品,正如栾伟丽自己所说的那样,并不是那种写实主义的作品,而是从她对莲蓬的自然感受和文化认同的统一中进行的再创造,这种创造从根本上说是为表达伟大的母爱、母性服务的,这样,栾伟丽在艺术方式上也紧紧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首先,她把莲蓬从实际的生存环境中抽离出来,置入一个想像的空间中(即不像静物画家通常所做的那样,把莲蓬置入室内的环境中给予描绘),这样就为她自由表达母爱的观念提供了条件。在一个可称之为超现实的视觉空间中,我们看到莲蓬在飘浮的白云簇拥下,犹如腾空而起的高山,显得崇高而又伟大,那些象征母子一体的莲子,即莲子与乳房的一体化形象,在艺术家的精心描绘下,获得了勃勃生机,充满了生命的意义。所以,我认为栾伟丽这批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功,主要在于她用以大观小的方式、高远的透视角度、浓郁的色彩和深厚的感情,在把莲蓬风景化、理想化、人格化的同时,也表现了母性的力量和价值。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说栾伟丽作为一个女性艺术家,并不是通过对男权文化的一味否定来显示女性的权力和立场,而是通过对女性中的母性、母爱的赞美和歌颂,以表达女性在人类社会中的伟大意义的。
我还想特别指出的是,在中国当代女性主义艺术中,绝大部分女性艺术家把女性抽象化为一个一般性的女人来对待,比如把她们都视为是成年的,也没有年龄、国家、种族、阶级、阶层的差异。我认为这样一种关于女性的观念正构成一种与抽象的男性对立的女性本质观,这种本质主义的女性观,不仅与波伏瓦所说的女性气质是被文化创造的建构主义相背离,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还与男权文化驯服和控制女性的基本方式相统一。因为在男权社会,对女人是什么的定义,往往体现着男性的权力及其对女性行为与思想的规训。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看待栾伟丽的“莲”系列作品,我们就会发现栾伟丽的女性立场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民族的和阶层的。从全球的意义上说,它是中华民族的,从中国的民族关系看,它是汉民族的,而从汉民族内部的文化阶层看,它是民间的,展示的是当代中国一个具有汉民族身份的女性艺术家(性别身份),通过对中国汉民族文化中的传统民间文化的改写和重构,以突显女性中的母爱、母性在人类社会中的伟大价值。
不过,从性别立场看,栾伟丽对莲子在民间文化中的含义的利用,仍然有其暧昧之处,无论如何,在男权社会中,莲子与“连生贵子”的联结关系,与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有关。尽管栾伟丽的重心是表达母爱、母性的生命价值,但怎样化解女性主义的立场与性别中的传统价值观的矛盾和冲突,在我看来,仍然是栾伟丽在艺术发展过程中值得研究的一个当代课题。
(邹跃进 博士 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