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成为艺术家,至少需要具备如下的某些素质:天赋的锐敏感觉(个人天生的感性能力)、经验的丰富积累(创作技巧的不断提升)、个人的卓越品质(自我恒忍中的谦卑节制)、传统的广阔理解(艺术历史的烂熟于心)、经典的深度把握(典范作品的成因了解)、人文的内化涵养(人文经典的消化吸呐)、当代的问题直觉(当下文化的本质把捉)。但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这些素质有机地融会贯通在他的艺术语言图式中,进而感动艺术爱者留驻于他的作品面前,在审美欣赏中重铸自己作为人的彼岸化的生命情感。如果一个人能够在他的艺术语言图式上完美地呈现出这些素质,他就是伟大的艺术家。
从画家罗应龙的《连续的红》系列和肖克刚的《鱼》、《花》、《身体》系列里,我们也能够看到作为艺术家的上述部分素质的积淀。其感觉的敏锐,体现在他们充满丰富的激情想象中。《鱼》系列的画面上,肖氏自觉使用粗狂豪放的笔触去呈现作为消费后狼籍的残鱼轮廓,虽然用笔方面有的地方需要更为收敛、宁静以便增强作品的视觉张力,因为艺术书写的奔放不等于细节处理的不精致。但就目前展出的作品而言,作者承续了中国传统绘画中亘古延绵的自由无羁的表达精神,将艺术当作人寻求精神救赎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首先是对艺术家本人的个体生命的救赎,其次是对于他的作品的观众的救赎。
罗应龙的《连续的红》系列,采用不同层次的单色——红色或黄色,将象征欲望的女性乳房重复并置于画面,或者直接描绘女性充满欲望淋漓的生殖器,或者让两个人在暧昧的互相亲吻、调戏、交欢中呈现滥欲给现代人带来的否定性情愫。男女交往本来应当赐予人欢乐,在罗氏的画中却演变为一种彼此折磨的煎熬。在图式关怀上,为了尝试更多的可能性,罗式一度使用比较欢快的浅黄色来表达自己对隐秘的伤害情感的经验。这种艺术书写,尽管在画面上强化了审美图式与其主题之间的图像张力,但同艺术家个人生命中的阴郁气质相冲突,因而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回归到自己最初喜爱的欲望之红色。事实上,艺术创作的过程,往往也是艺术家发现自己的生命情感之爱与恨的过程,不仅是对某些发源于自己生命体验中的艺术主题关怀的爱,而且是对艺术媒介的特有性能之爱。这种爱,推动着艺术家选择他要表现什么以及如何表现。
肖克刚的《鱼》意象,来源于他一次偶然的就餐经历:聚餐途中,他直视端上餐桌带着血淋淋痕迹的鱼,由此产生出对鱼之狼藉的写意书写之念头。事实上,这种现代文明所倾心的餐饮文化对作为肉体生命之鱼的残暴,可以被看作是人的心灵受伤的转化与外化,即使厨师是在无意间完成的。作者希望通过对我们生存环境的艺术性关注,唤起更多的人真正意识到我们作为人的欲望的限度,哀悼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因人的欲望神化、扩展而日渐消逝的东西。画家所具有的对当代问题的直觉能力,由此昭然若揭。正因为这样,肖氏笔下的《花》,既非写实的也非写意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给人衰残、凋零、枯萎的感觉;他的《身体》,虽然在命名上是中性的,其实是个体生命某种无可奈何的、情感绝望的表达。在此,作为意识生命的灰色弥漫的人体、作为肉体生命的猩红厌烦的残鱼、作为自然生命的溃艳狂谢的牡丹,统统是对艺术家关切自然界中的存在者之现代性命运的象征。
现代性的情感与古典的区别在于:它更多是对现代人的碎片式的、断裂的生命体验的否定性反应。我们不再可能像中世纪时期的人们那样,生活于完整的、连续的、牧歌式的、恬然自得的情景状态之中。正是出于对当代生活的茫然、对艺术理想的执着、对人生问题的终极关切,罗应龙1995年从学院毕业后入住北京圆明园画家村,两个月后画家村被拆除、艺术家们被驱逐。他从此开始了在京城的流浪生涯,为了寻求艺术与生活的答案,其后居然花60天的时间每日到风如松书店阅读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这样的行为,只会发生在那些意识到文化的内化涵养之于艺术家的成长异常重要的人身上。后来,他下海,修房子、做装修(肖克刚也有类似经历);他干过的艺术外的事情,样样以失败而告终。现代生活在他们的内心留下的只有深深伤害。这或许是他们选择隐秘的否定性的生命情感为其主题关怀的根本原因。
好的艺术,需要给人感觉意义的无限可能性。罗应龙与肖克刚的油画,从人的心理层面去展示现代人的欲望图式,一种隐秘的(罗氏的作品)、哀悼的(肖氏的作品)艺术语言图式。当我们伫立在这些作品面前,自然会想到无论在他人面前还是自然面前,人的欲望始终都需要被节制、有限度。否则,在现实生活中,人的享受将变成对自己的伤害、享乐将变成自虐!而艺术家则可以有另外的选择,选择对这种生命情感的否定性书写,因为对人的隐秘欲望的书写,便是对人生的终极关切。
(2007年11月15日于云南大学翠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