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写意画,之所以叫做“写意”,就是要“得其意而忘其形”。所谓“忘形”,就是不去在意形。绘画之所以不去在意形似,乃是为了更充分地表现意境。读我的画,首先是不要去在意形象,不要在意画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是猫还是狗。我的绘画,其意义已经不在形象,不在情节,不在内容,不在笔墨。
绘画,由笔墨服从形体到形体服从笔墨,乃是一次笔墨的革命,是一次审美理念的升华。所谓笔墨服从形体,就是画家对用笔、用色的把握完全是为了造型的需要,用笔、用色要受形体的束缚,也可以说笔墨、色彩只是载体,形象才是意义。所谓形体服从笔墨,就是说形体是为了笔墨、色彩所用,画家对用笔、用色的把握已经不再受形体的束缚,或者说形象只是载体,用笔、用色的意义已经超越于形象之外,笔墨、色彩由此便摆脱了肉体的拖累,插上了理想的翅膀。
绘画中笔墨、色彩的意义是什么,它由于审美层次的不同而涵义不同。中国画品有能、妙、神、逸之说,它大概将中国画划分为四个审美层次。能品重于造型,妙品重于趣味,神品重于神韵,逸品重于心性。我的绘画是属于表现心性的一类。
心性是什么?通常人们都是把它等同于心念、思想,其实这只是粗浅的认识。如果更加深入地分析,是心性产生了心念,心念产生思想。所谓“心性”是一念未生时的意识状态。南怀瑾教授说:“我们现有的生命,是我们原始生命的第三重投影。我们原始的真生命,哲学性的称呼叫做真如。”“真如”也就是“道”。它是人的本性,也是一切物体的本性。铃木大拙博士把它比喻为我们“内在的心”和“一种生力”。
明代画家莫是龙曾经说过:“画之道,所谓以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他把绘画中的“道”也比喻为“生机”。所谓“生机”,是绘画中含有无限生机而未生的“势”。如庄子所说:“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清代画家恽寿平在其《南田论画》中说道:“香山翁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逸者,超群脱俗也。此时,绘画的意义已经不在树、石,不在笔墨,而在其空白处。正如老子所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很多器具,比如锅、碗、杯、壶等等,它们的可用之处恰恰在其空缺处。在我的绘画中,一切笔墨形式、笔墨技巧,都是为了调动其空白处的灵动,都是为了让空白产生意义。这种对笔墨的把握,就像是收音机的调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恰到好处时,声音就产生了。所谓笔墨技巧,浓也不是,淡也不是,干也不是,湿也不是,当干、湿、浓、淡的协调把握达到最妙时,空白处就不空了,它刚好变成了空的相反,变成了充满,变成了洋溢,变成了无限的生机。
“道可道,非常道”道本来是不可言说的,说出来的就不是道。绘画也是一样,画出来的都不是道。我给予读者的笔墨形式只是一个空杯子,读者所品尝到的只能是自己装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