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玛:能回顾一下“八五时期”的艺术氛围吗?当时“红色•旅”成员的作品中大多都有超现实主义倾向,就你个人而言,最早是如何接触到现代主义的?
沈勤:超现实主义在那个时候肯定是必然,因为中国一直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要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作为语言寄托的,那它第一步跨出来,最近的一步肯定就是超现实主义,因为它既有形象,又是被处理过的,所以那个时候,达利一下子就是全中国所有艺术青年的摹仿对象,都临摹达利的画,这是必然的,不可能一下子到抽象。记得那时江苏省国画院图书室有日本人送的很多东洋和西洋的画册,几乎每天中饭后我都要去翻一翻,一切都是新鲜的,对你产生很大的刺激和影响。那种特定时间里对人的刺激,我想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了,不再有一个时代能把你箍得那么死了。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所有人一生下来就不断的接受各种信息,不像我们那时,整个像傻子一样,然后门打开了,你能不疯吗。
罗玛:有人说,那个时代缺乏哲学家,所以很多艺术家就充当了哲学家的角色,在你当年的作品《师徒对话》中,似乎也带有这样的色彩。
沈勤:对,所有人都想做哲学家。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像在牢里一样,突然一下子放出来了,到自由世界了,所有人都想释放自己的想法,而且想法的方向都比较一致,因为你能接触到的都是你最初能达到的跳板,大家都差不多,可能每个人的绘画天分会有些不同,但大体的取向都差不多。所以到了1985年的时候,所有的思潮都出来了。
罗玛:1985年的“江苏青年艺术周”在当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能谈谈你的印象吗?
沈勤:其实那时的大部分作品还是画得比较傻的。我那个时候是“江苏青年艺术周”的评委,那时候我、朱新建、杨志麟都是中国画评委,包括管策也是中国画评委,所以……我就记得当时全省送来的稿件,审稿的时候很多画根本就不打开的,就看题目,一看是带有政治性的,比如“某某书记和孩子们在一起”就直接扔掉。所以朱新建说,你们这些人当评委比老的还厉害,老的还打开看看。我们连看都不看。参展作品的量很大,在江苏省美术馆搞的,美术馆三层楼都挂满了。
罗玛:“红色•旅”的产生是否和这个“艺术周”有关系?
沈勤:肯定有关系。“江苏青年艺术周”是个非常杂的全省性的展览,到“红色•旅”就变成几个人了,大家趣味也比较投。那一段时间基本上都在杨志麟家开会。“红色•旅”应该是杨志麟提出的,那一天讨论的时候,正好有意大利“红色旅”的消息,就说这个名字不错,比较刺激。后来杨志麟说“红色旅”把它分开来,就是红色的旅程的意思嘛,就是一个驿站一个驿站的,所以就叫“第一驿”、“第二驿”。但名字就是由意大利的“红色旅”来的,正好那段时间“红色旅”的活动比较频繁,报纸上到处都有他们的消息。那时候我们这个团体的核心基本上就五个人,丁方、杨志麟、我、管策、徐累,都在杨志麟家聚会。
罗玛:那个时候展览的机会很少,是不是大家结成团体后,展览机会就大一些呢?
沈勤:倒不是因为展览的问题,那个时候大家经常在一起,最早的原因可能是北京的理论家过来就会找其中的某个人,这个人就会根据他熟悉的面、他的眼光推荐几个人,慢慢的这几个人就在一起了。我觉得好像是这个原因,要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的……那个时候的团体,就跟火山爆发一样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
罗玛:第一驿的展览,你还有印象吗?那时对于参展的作品有没有具体的要求?
沈勤:好像没有标准,每个人画的东西大家都知道,都比较清楚。除了我们几个核心成员,又有柴小刚、曹小冬、徐一晖他们几个加入,徐维德、赵勤是第二驿进来的。
罗玛:第一驿中展出的《师徒对话》是你当时影响比较大的作品,你是基于什么去创作它的?
沈勤:那个时候就是因为在敦煌写生,自然环境的变化,人物环境的变化,那个地方和我从小生活的南京的氛围整个不一样,就像是到了外国。一望无际的戈壁。实际上坐火车去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触了,经过河西走廊的时候,后面一节车箱门看出去,铁轨永远就在那晃荡,一条路一直通到地平线头,所以我那段时间所有的画都有一个地平线,其实就是那儿的自然环境给我的,因为你在南京根本看不到地平线的。但那里的所有县城,你站在马路中心朝四个方向看去,全是地平线,到最后全都是没遮没挡的。你到了敦煌,就会和中国的历史产生联想,比如唐僧等等,就是那些一定要向外走的人对你影响,你感觉和他们那个时代离的非常近。而且很多东西都衰败了,但是又有遗迹保存在那。所以那种元素对你一个从另外世界来的人,刺激就会太大,会在你的灵魂上产生一个很大的震荡,你会对现实中的一切产生疑问。
罗玛:“红色•旅”为什么没能继续下去?你是哪年离开南京的?为什么离开?
沈勤:我记得“第二驿”展览是在出版大厦办的,完了以后,有点烦,我觉得全中国都是现代主义,和传统没什么区别了。那时候该发泄的都发泄完了,就觉得没意思。但是好像也没马上离开,至于“红色•旅”为什么没能继续……一开始我觉得也不像宣言讲得那么严肃,也就是几个人在一起做做展览玩玩。然后做个“第一驿”,又作了“第二驿”,然后没人挑这个头了,就算了。
罗玛:“红色•旅”对你后来的个人创作有没有影响?
沈勤:如果有影响的话我就会有所改变……好像没有,因为我在这之前就已经是这个路子,也就是说一直比较反叛。记得我做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做木雕,突然亚明来了,我赶快就把它往墙角一扔。亚明进来一看,就问:这个哪个做的?那个时候我心里真有点怕。他倒好,说:这个我要了。等于变相鼓励了我。我一直就属于比较叛逆的那种,这么多年一直还有这种对抗的冲动。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像火山爆发一样的东西少了,那种汪洋大海般的东西多了,我觉得两个都好。当然你回不去了,再也没有突然崩开的那种激情了,但是那种理想一直还在,所以我特别抵触那些笔会之类的东西,觉得那样就像夫子庙玩杂耍的一样。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买画的人,他让你“这边能不能添点?那边能不能加点?”这又不是卖肉,多割一两你就赚了,画不是画得越多越好。其实98%的人根本就不懂画,所以工笔的东西老百姓喜欢,买画的人觉得你画的时间长,值!其实画画背后的那种修炼他根本看不到。
罗玛:长期呆在石家庄这样一个相对偏离文化中心的地方,会不会感到孤独?
沈勤:没有,我的性格是内向的那种,比较敏感,不太熟悉的人就不太交往。所以到河北以后,其实没什么变化,因为去了之后我也不和那边人接触,所以就没有反差,就像在南京我躲在一个地方,跟人不接触一样。
罗玛:你是指石家庄那边的氛围?为什么没有融入?
沈勤:对,就是河北的美术圈,一直就没有融进去,在这之前十几年一个石家庄画画的人都不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前两年朱新建过去,拉着我跟那里画画的人见见面,但是感觉就不对了,就会感觉像是在外地。后来做了一次展览,整个感觉就像在外地一样,跟一群外地人在一起。
罗玛:是在石家庄做的群展吗?能具体谈谈这种外地感或排斥感吗?
沈勤:是在石家庄参加的文人画的展览,记得是在一个茶馆里。那是我唯一一次参加当地的展览,突然感觉像是在外地。那种感觉,也不是排斥,是很不习惯的感觉,他们的那种思维——我当时想,石家庄连“一滴水”也没有,你怎么跟文人画有关系?还弄到茶馆里面去,那一壶茶就能出文人画?你总得要有大江大河,没有大江大河,总归要有湖泊吧,要有水汽才能熏出中国画来,中国画是跟水有关系的,水墨不仅是要用水,而是灵魂里要有水性的东西。北方一点水的感觉都没有,所以我就特别不舒服。真正文人画的精神,到最高境界就是能给人出世的感觉,其实我最早的画,那种飘逸,那种空灵,从文人画的这个角度来说,我在南艺做展的时候就已经切入了。所以我再看看他们的那些文人画,就是把明清的那些作品拿来抄一抄,弄一弄,弄得还美滋滋的,弄杯茶喝喝,就叫文人画了?所以就特别不舒服,我就两边都不结。以前我特别烦黄梅天,一到黄梅天就像发疯一样,肯定往西北跑。现在在石家庄待久了反而想念江南,我想这跟岁数也有关系,岁数大了以后,就有那种想家的感觉。以前最讨厌江南的园林,那么多的人在小石山里面拱过来拱过去,看着都烦,实在无聊。后来想想,那其实只是过去一户人家的花园。但当时是特别讨厌这个,就喜欢西北。这几年开始画水田画园林,老了,想家了。
罗玛:你在一篇叫《我看文人画》的文章里,似乎也谈到对于文人画的一些反感?
沈勤:对,我就觉得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最后走出一个畸形的东西。因为它没办法控制,只能一步步往下推,也没灵魂了,宋以后的画还有灵魂吗?最起码宋以前还有意境,不说灵魂吧,它还能给人一个房子,你可以进去,在里面静静的想一想东西。到了明清有什么呢?所以才发展到现在的种种笔会,就是拿了一支笔到处涂涂,要修炼不好就是杂耍,修炼好了也是在卖弄那两笔,那两笔又有什么卖弄的呢?又不是刀啊枪的。
罗玛:对于新文人画你是怎么看的?
沈勤:其实没有什么新文人画,文人画有什么新的旧的?文人画是一种出世的品格,我觉得现在这种品格没有了,这种灵魂,就是我刚刚讲的出世的那种东西,你还能看到一个吗?全都是因为台湾人带了大把的钱过来,那时候……怎么可能出世呢?就是领着这一拨人重新入世呗,就是套了明清的衣服吧。明清时的文人画已经没几个有灵魂了,有灵魂的就那么几个人,你能看到的。
罗玛:作为一位体制内的画家,你是怎么处理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沈勤:我记得第一次全国美展的时候,我们体制内的一些画家在南钢集中,集中以后要出草图,然后大家提意见,觉得这个有获奖的可能,就画下去,应该怎么怎么画。我当时就比较叛逆,我说画画就是做梦,梦怎么能由别人教你怎么做?你自己的构想对你来说肯定是最完整、最好的选择,画画怎么能由别人来提意见呢?我说我的稿子不提,我就自己画,画出来再说。1986年全国美展第一轮评审的时候,领导就告诉我:评委说看不懂你的画。我说看不懂还评什么中国画?评连环画嘛,他们去评连环画不就完了嘛,有画面,下面还有字,看不懂画再看看下面的字不就看懂了吗!所以,从那以后很多年,我就不参加官方的展览了。1989以后,张颂仁那儿办“后89”展,我送了6张画,最后就退回来1张,就觉得有点无聊,所以非官方的现代艺术展也不参加了。画院的展览,单位叫送我就送,但我还是坚持送自己的东西,作品入不入选不是我的事。我送的作品,是那种大的、全桃红的山水,他们受不了,觉得很难受,所以永远都觉得难受。那张画我送了3次,反正你这一次不要第二次我还送,以后永远就送这一张。
罗玛:我看过你一幅画叫《净界》,是在什么情况下画的?
沈勤:那是2000年的时候去西藏画的。西藏我去过三次,第一次是真正的理想主义,到了2000年时,文化厅组织去西藏写生,我就特别的不适应,因为体制内到哪儿都要有人有单位接待。我说你无聊不无聊,这种地方,难得跑这么老远来,别说净化自己心灵了,到了这种地方一点感触都没有,还跟在南京一样,又是看博物馆,又是画那些西藏的人,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在大昭寺里拍了些照,在里面静静的坐坐。我有时候会把自己放在事情的外面,这时人就会觉得特别舒服,所有的游客都不见了,就觉得非常干净,就像最早释迦牟尼坐在树下,纯粹得不得了的那种感觉。当时我就想,回来肯定要画点东西,所以就画了《净界》那套画。
罗玛:这幅画里有很强的现代感,比如面和线的那种分离,我甚至会由此想到日本的动漫,想到宫崎峻的《千与千寻》。你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创作此类作品的?
沈勤:我开始有意识的处理语汇,是从1982年在南艺做展览开始。那时我就注意到,传统中国画那种线条,其实到明清的时候都是很现实的线条,是根据人的现实形体、衣纹的走向画的。也是因为现代艺术进来,我才会有这种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从整个中国画的历史来看,自汉以降,汉画是刚刚进入通过绘画反映现实的那种,但是它的手法还没成熟,所以会感觉像儿童画。它很有张力,别人看到的张力可能是那种黑——因为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是汉砖,印出来都黑黢黢的。但我那时候感受的却是另外一种美感,它在上面刻的那些线条,跟形的块面是分开的,尽管它想合在一起,但在技术上还做不到。然后到了唐代以后,成熟了以后,线和面就和同一个形体、同一个造型结合在一起了,就变得非常现实了。但汉代的时候,是刚开始进入,却还没进入,那种线和面的感觉特别好,一种分离的,独立的,也就具有了抽象的美感。一直到顾恺之的时候,那个线和面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到一起,但恰恰它的美感就在这儿。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这种意识,所以画画的时候,是有意识的分两个部分进行的,线条和形体的那个块面,是分开来的,但那时候不像后来的西藏那组画那么确定。在西藏之前,到“后89”这段期间,我画画的时候,基本上在宣纸上画一些比较现代的、非常松的形。我想我一直在做这种储备,你非得要有这种过程以后,才会有一天比较确定下来。到了《净界》那组画,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很明确,是到了画大了的时候,开始是炭笔的线条,就觉得这种画面层次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每一个线条都有那种很纯粹的美感在里面,然后一直到现在。我最近画的一幅画:所有的人都按正常的画法走,但其中的一只袖子用传统的线条勾出来,我自己觉得非常舒服,而且它真正独立了,线条的那种美感被放大到极致了。但你要是顺着外形整个人画下来,那又是一幅传统中国人物画(弄不好还是年画 ),人们就不会很纯粹的注意线条了,就会注意线条所表现的那个人。那个人有什么好表现的!所有具体的东西,在我这儿——我觉得把这种元素去得越远越好。有时候能好几个月都不画,我记忆不太好,常常是想画的时候,都不知道前面是怎么画的了。所以经常中断了以后,再重新出手的话,又是另外一种画法。我变化比较多,也有这个原因。
罗玛:这种带有叛逆性的创作实践,在国画领域里是很容易被边缘化的,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沈勤: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比较安于被边缘化,是因为我不在这个圈子里。要是在这个圈子,你又不是圣人,你哪能逃脱掉这种商业氛围?但凡有人要来买画,你当真见到钱能不开眼吗?我不在这个圈子里面,所以买画的人也不可能找到我。而且我不在这个圈子里面,我也不受这个刺激。你说你在南京这儿,别人都在卖画,你不急老婆还急呢:你看别人,都买房子买地了,你穷光蛋一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是吧?我要是在南京,也许早就变成拿支笔到处弄点钱的人了。另外,我性格中对现实的逃避,也是造成了这个被边缘化的原因,因为我所有的处理方法就是逃避,遇到事情,第一个选择就是回避,所以有个地方让我回避,那就踏踏实实地去画画好了。
罗玛:我知道你现在也和画廊签约了,那么对当代艺术的现状和市场你怎么看?
沈勤:我一去北京去上海头都大了,绝对不喜欢那种地方,适应不了,就包括城市氛围也受不了,过个马路就要半小时,你说说看,人生的四十分之一就要在马路上绕,这算怎么回事。画画的人老要弄在一起,还能画什么?躲还躲不开呢,不是吗。你弄到一起,互相影响,你不是没事找事吗。太商业化了,中国现代艺术其实跟新文人画本质上是一回事。纯粹是利益在里面。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已经弄成一样了。
罗玛:你认为中国画未来的可能性在哪里?
沈勤:“八五新潮”的时候,艺术家是想破坏某种东西,但是到了新文人画被商业化以后,艺术的复古之风比以前更厉害了,这十几年一直是在倒退,是在堕落,所以我觉得后面又会需要新的破坏,慢慢地形成一种新的势力的时候,可能就会建设出新的东西。现在我觉得谈建设,根本谈不上。其实现在的中国画跟西画的语境都差不多了,世界都大同化了,怎么可能还有你那种纯粹的技法呢?语言都差不多,但是要说的故事不太一样,那就是民族性的东西。我觉得民族性就是你的故事,你的那种情绪。我觉得以后不可能有很独立的民族语言,语言只是一种便于互相交流的东西。可能说的故事越独特越民族越好,你要能很完美很纯粹的把它表达出来,让人一眼就能很直接地看到你对世界的看法,那可能就是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