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科技的数码虚拟时代和城市公共空间的二维坐标中,本文通过考察西方当代艺术家的具体创作,包括华裔艺术家的创作,试图探讨西方当代文艺理论中的“再现”问题,探讨再现者的出场及其与被再现者的身份认同。本文试图说明,对他者的再现和作者的介入,不仅颠覆了艺术自治的形式主义观点,而且将艺术的观念性推到了西方当代文论的最前沿。本文的方法,除当代文化研究的方法外,也涉及二十世纪后期英国“客体关系学派”的新精神分析,这是国内学术界目前还不太熟悉的理论,本文虽未详述这一理论,但愿抛砖引玉。
一 再现者出场
当法国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在一九六八年宣称作者之死的时候,他否认了作品的产生之源,只强调作品的去向,并因此而宣称读者的诞生。可是,他没有想到作者的复活。还在结构主义后期,现代主义关于文本独立和艺术自治的形式主义理论,就已经受到了挑战。在当代文化语境中,也就是在后现代主义以来的西方文艺批评和理论语境中,以及在当代观念艺术的话语和实践活动中,经典的“再现” (representation)概念是一个被理论家和艺术家们竞相颠覆的对象,而颠覆的方式之一,则是作为再现者的作者,以多种方式出场于“再现”之中,宣称作者的复活。
按照柏拉图和亚力士多德以来的通常理解,“再现”式作品的本体有两端,一端涉及再现者,即主体,另一端涉及被再现者,即客体。一般而言,在文艺作品中,再现者是不在场的,就象摄影师拍摄模特,摄影师本身不会出现在照片上。罗兰•巴特即主张零度写作。但在当代艺术中,由于对观念的强调,再现的概念发生了变化。无论是在形而下的艺术实践中,还是在形而上的理论话语中,艺术家不在场之说都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挑战。
一九八O年,巴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同一名陌生男子擦肩而过。数小时候后,她在另一条街上又看见这名男子,便自认有缘,不可失之交臂,于是上前搭讪。她说自己是一个摄影及行为艺术家,喜欢在街头拍摄人物。那男子是生意人,说自己即将去意大利的威尼斯出差。浪漫的法国女郎灵机一动,悄悄尾随他到威尼斯,偷拍并笔录这名男子的意大利之行。两个星期后,这位行踪诡秘的艺术侠女,终于在威尼斯街头被识破,并被扭送警局。
过了一年,这位侠女再赴威尼斯,到一家宾馆作服务员。她利用打扫客房的机会,翻检住客的行李,查看其旅行证件,阅读其旅行日记,摆弄其服装用具,甚至搜寻垃圾桶里的废弃物,并拍摄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更用日记写下自己的侠客行为。结果,由于房客的投诉和保安的侦察,侠女被揭穿,宾馆将其炒了鱿鱼,还差点让她吃官司。这位胆大妄为的艺术侠女,便是法国当代著名女摄影艺术家索菲•卡叶(Sophie Calle,1953-)。
早在二十世纪前期,另一个幽灵般的侠客,一个艺术和理论的独行侠,便已象先知一样从现代主义大潮中,游荡到了二十世纪后期的当代艺术景场里。这位大侠,便是德国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一九三九年,本雅明完成了一部关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专著,《查理•波德莱尔:资本主义盛期的抒情诗人》,书中有《独行侠》一章,探讨城市游侠和巴黎的城市空间,并在这城市空间里探讨文艺的再现功能。
在城市与人的关系中,本雅明敏锐地看到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所面临的困境:“他喜欢独处,但这却是在嘈杂人群中的独处” 。其实,就是本雅明这样的独行侠,也需要在公共空间里求得自己的私人空间,否则便无法独处。本雅明说:“步行者走进街上的人群,独行侠却需要一肘之距的空间”,所以,这独行侠有如“人群中的弃儿” 。这位侠客在巴黎的大街上观察嘈杂的人群,用自己的文字,在一肘之距的私人空间里,再现巴黎的芸芸众生。虽然本雅明并未使用再现一词,但他谈到了巴黎市政建设中的公共交通系统,认为这不仅是把人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而且也是让人得以到城市的另一处去看世界,让城市之各区域、各阶层的人得以相互沟通。
从本雅明回到当代,我们该想想侠女卡叶跑到威尼斯是为了什么。从文艺的再现功能这一角度看,这位艺术家在巴黎和威尼斯,企图以偷窥的摄影方式,将他人的私生活示之于众,也将自己隐秘的侠游行为,示之于众。在这过程中,艺术家向我们展示了公共空间的隐秘之处,也就是本雅明那“一肘之距的空间“。
再现巴黎街头的隐秘空间,也见于卡叶的《影子》(1981)方案。在实施这一方案时,卡叶让母亲雇了一个私家侦探,以摄影和笔记的方式,来偷偷记录卡叶自己的日常活动,包括她在巴黎街头偷拍他人的行为。不过,卡叶并不知道那侦探会在何时跟踪自己。同时,卡叶也雇了一个侦探,也以摄影和笔记的方式,对那侦探进行反跟踪,而那侦探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反跟踪。
本雅明的远见,在于他预示了二十世纪后期再现概念的新含义,即再现者的出场。当卡叶偷窥他人的隐私时,不仅用摄影再现了他人,而且也用日记再现了偷窥者,更让他人来反窥自己的偷窥行为,从而使再现者和被再现者都卷入到互动的再现之中,就象本雅明洞悉了嘈杂人群中的波德莱尔那样。
二 数码虚拟时代的再现
我们先从时间的维度来探讨当代文化语境中的再现问题,特别是在高科技和信息时代再现者的出场问题。
在西方美学史上,亚力士多德关于模仿的理论,是再现概念的基石。但是柏拉图却说过,艺术的再现并不真实,它是摹本的摹本、与真理隔着三层。尽管如此,自文艺复兴到二十世纪,西方艺术的历史,却是一个力图再现客观世界的历史。其间,虽然再现的可靠性和真实性都一再受到柏拉图式的困扰,但再现写实的程度,却成为艺术判断的一个根本标准。欧洲人认为这个标准放之四海而皆准,法国结构主义者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在谈到十七世纪法国画家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之绘画的再现问题时,也举出中国“画龙点睛”的典故,来说明再现的写实特征 。
这样,自古希腊到二十世纪,艺术家和理论家们一方面遵从亚力士多德的教义,一方面又不断地争论着柏拉图的问题。到二十世纪后期,法国思想家福科写了一本小册子,《这不是一只烟斗》(1973),讨论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绘画中的再现问题,使这场古老的争论,成为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时期的新课题。论年龄,马格利特是福科的长辈,但他读到福科名著《事物的秩序》后,看到了晚辈的理论同自己之绘画的相通处。同时,福科也从这位前辈画家的艺术中获益匪浅,更以其名画《这不是一只烟斗》来作为自己的文集之名。在这部文集中,福科将被再现的物象与进行再现的媒介,归结为符号的所指和能指,但他一反结构主义的观点,不认为能指可以反映所指,不认为表层结构可以揭示深层结构。结果,再现的真实性被福科颠覆 。
不过,美国华裔学者赵睿(译音)认为,在今天的信息和高科技时代,对于再现来说,模仿客观对象已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而数码虚拟却越来越重要 。也就是说,今天和未来的再现,并不是一定需要被模仿的对象,就象画家作画可以不需要模特以供写生那样。那么,此时的再现究竟是不需要柏拉图所说的木匠的床,但仍需要关于床的理式,还是二者都不需要?
赵睿提出的数码虚拟的话题,涉及到今日数码艺术的特征,也就是采用数码技术来进行仿真虚拟。正因其虚拟特征,在数码艺术中,再现者出场于再现之中,便能超越具体的物象,而以虚拟的无形方式来实现。这时,木匠的床已不再重要,而柏拉图的理式则幻化为艺术家的心象,它存在于艺术家的心理空间中。且让我在此简单谈一下旅美华裔艺术家谭力勤的作品,以探讨数码虚拟之再现与艺术家自身的出场。谭力勤前几年的数码艺术作品,再现的是人物形象,例如他以北美印地安人的土著文化为题材的“数码与原始”系列作品。由于人物的具象性特征,这些作品易于理解和接受。但他后来的新作品,如《数码五行艺术》系列,却一改过去的外观,易于辨认的人物形象消失了,代之以不易辨认的构形,仅仅看似树桩、枝干、果实、菌类、石块等等而已。这些相当抽象的构形,几乎是一种纯粹的形式,而不是客观世界的再现。谭力勤说,这些构形是他关于禅和五行的心象。禅是看不见的,艺术家寓禅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赋予禅各种貌似写实的外观,但其作品却又不是对某一具体物象的再现。也就是说,艺术家不用木匠的床,他心中只有一个关于禅的理式,他的抽象构形,是对这理式的数码虚拟。
“数码虚拟”(simulacrum)一词的本意并不复杂,在拉丁语和法语中,意思就是再现或仿真。当这个术语出现在二十世纪的技术领域时,刚开始仍指再现和仿真,例如,飞行模拟器(simulator)就是用座舱屏幕来再现飞行操作的真实情形,以作地面训练之用。但在我们今天的信息时代,在当代艺术的时下语境中,英语里的“数码虚拟”一词,已与本意相去甚远。今天电视屏幕上的真人秀,虽以“写真”为招徕,但我们看见的,却不是可以触摸、可以与之对话的真人,而是数字传输的模拟图形。即便是在互联网的视频聊天中,二人的声音,也是经过数字转换的模拟声音。无论是在数字传输的路径上还是在终端,我们都没有木匠的床,这时的数码虚拟没有原型(original),再现成为对设计理念的虚拟。
“数码虚拟”是西方当代文论中关于“再现”概念的最前沿话语,其要义是再现而不需要原型。也就是说,虚拟的形像哪怕有写实的外观,却可以没有模特作原型。在信息时代的数字处理系统中,无论是一座城市,还是全球化的地球村,其实都不过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就连实际的政治生活中也存在着虚拟的现实。例如,西方世界为中国提供了民主和市场经济的样板,但中国却回答说摸石头过河,只要捉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因为西方的样板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其实,西方世界自身的政治体制,追根溯源,也没有样板,没有木匠的床,而只有柏拉图的抽象理式,西方同样是摸石头过河去捉老鼠。
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当代文化理论家爱德华•索加(Edward Soja)有精辟的论述。他挑战法国后现代思想主帅鲍德里亚关于“超级现实”(hyperreality)的概念,批评鲍德里亚的“超级现实”是单一性的。索加指出,在信息和高科技时代,发达的西方城市有实在和虚幻两个方面,他称这样的城市为“后大都会”(postmetropolis)。生活在后大都会的市民,他称为“数码虚拟市民”(Simcitizens),市政管理是“数码虚拟市政”(Simgovernance),管理方针是“数码虚拟政治”(Simpolitics)。最后他干脆称美国为“数码虚拟国家”(SimAmerica) 。索加的结论是,在美国这样一个数码虚拟的国度里,所有的数码虚拟公民都必须接受数码虚拟政府的数码虚拟管制,结果,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便丧失了。在我看来,索加可能是想暗示,在这数码虚拟的国家里,技术莫非不是对民主、自由的美国生活方式的挑战、莫非不是对至高无上的人权的剥夺?
美国当代著名女性主义理论家当娜•哈娜薇(Donna Haraway),发表过一篇关于未来之“数码虚拟人”(Cyborg)的宣言,其言辞富于批判精神,同时又疯狂而调侃。按照加娜薇的定义,未来世界的人,都会是数码虚拟人,这是机器与动物的组合,既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也是虚拟的产物。加娜薇认为,社会现实就是社会关系,这是最重要的政治构架,但在发展变化着的世界上,这个构架是虚拟的 。于是,社会发展与虚拟就会合而为一,机器与动物也会合而为一。实际上,数码虚拟人在美国已经出现。早在八十年代中期,美国军方就开始研发一种代号为C3I的指挥、控制、通讯及情报系统(command-control-communication-intelligence),这是一个不具备人的外形,但具有相当人工智能的系统。后来在好莱坞电影中,一种狼头人身的机器士兵出现了,这可以被看成是一种数码虚拟人,据说类似的智能机器人将会充当美国的未来士兵。
机器需要人的设计、制作、操纵和维护,人工智能的产物也出自人的设计和操作。然而,加娜薇所说的数码虚拟人是一种越界的造物,它越过了机器与人的界线,越过了实用技术与科学幻想的界线,以及大脑与身体的界线。在长篇大论的《数码虚拟人宣言》的最后,加娜薇写到了数码虚拟人的本质:如果说我们现世中人的身体,是权力与身份的体现,那么数码虚拟人也不例外,其身体也是权力与身份的体现 。这就是说,索加那种后大都会的数码虚拟社会,实为我们现实社会的写照,它虽以信息时代之高科技的虚拟面目出现,但也存在着我们现实社会的所有问题。因此,一方面信息技术的虚构与幻想,并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乌托邦式的避难所,另一方面,人的本质不可改变,连数码虚拟人的身体,也仍是权力与身份的显现,也具有社会的属性。
三 公共空间的隐秘之处
当然,数码虚拟只是西方当代“再现”理论的一个方面,而仍采用原型或模特的再现,则是西方当代“再现”理论的另一方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从空间的维度来探讨。波德莱尔、本雅明和索菲•卡叶探索的巴黎城市空间,是一个公共空间,他们寻求的“一肘之距”,是这空间里的私人处所或隐秘之处。甚至谭力勤在其数码艺术中虚拟的,也是公共空间的一个隐秘之处。正是在此处,艺术家们不仅探索公共空间的再现,而且也介入公共空间的再现。
所谓公共空间,是城市规划、建筑设计、室外雕塑,以及诸如此类所涉及的一个术语,一般指市内的公园绿地、广场街头等处所。但是对于文化研究和文艺批评而言,公共空间也涉及其它形式的公共场所,如餐厅酒吧、体育场馆、影剧院、店铺等处所,甚至包括新闻媒体。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1929-)在《公共环境》一文中,从三个方面下定义说,公共空间是社会生活的场所,是接触公众思想的场所,也是向公众开放的场所。他解释道,由于公众是众多个人的集合,所以公共空间是人们发表个人意见的自由之处,它介于个人与政府之间,个人可以在公共空间里对政府进行批评和监督 。有鉴于此,我们讨论公共空间,就不仅要探讨其为人提供的生存与活动空间,而且也要探讨其文化功能和政治意义,包括空间作为人的存在环境而对人之身份的体现,这当然涉及到公共空间里的隐秘之处。法国当代文化批评家米歇尔•德•赛透(Michel de Certeau)认为,城市是一个文本,它以共时的方式,展现这个城市历时的文化发展。赛透偏向于用窥视的眼光,去探究迷宫般的城市、探究公共空间的隐秘处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