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尚的面孔——时装影像中的性、性别与权力
在制造美丽幻象的时装摄影中,把“性”和“性别”作为标贴是常用的表现手法。尽管大多数时装摄影师和美术指导声称这些噱头只是一些亘古不变的花招而已,但我们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秘密:在服饰和面孔背面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隐秘控制。性和性别外衣的幻象下一直就严峻挺立着权力的阴影。就像福科说的那样,“权力总是不动声色地发出它的呼喊,并迫使人们能够理解这一声音。”
性镜头的变迁
性是人类观看和研究领域内的重要母题,也是许多摄影师乐于此摄的经典题材。把色情摄影的拍摄手法用于拍时装,拓展了时尚语言,点中人性死穴。
根据美国《ICP摄影百科全书》中有关色情摄影的说明,那些描绘人体,并引起人们性欲反应的照片叫色情照片。然而色情摄影并非是拍那种下三滥的黄色图片。色情照片和淫秽照片之间存在的区别是:淫秽照片既显示直截了当的性交行为,又企图引起人们的性欲;而前者则既无需显示裸体,也不一定包含直截了当的性暗示,甚至仅仅用一朵花或一条狗来表达什么是色情。
通过对意大利时装品牌SISLEY从1999年至今的摄影广告的解读,不难发现,无论是直露或含蓄表达出来的性总是赤裸裸的。这些年来,SISLEY倚仗所属的著名BENETTON时装公司的广告运动团队,多年聘用红牌摄影师Terro Richadson出产“性镜头”,成为设计不出位广告却很出位的知名大众成衣品牌之一。它的广告多季如一季的以性为主题的孜孜表现,在滥打性牌的时装界也并非多见。
SISLEY早期的广告主题基本是直白或暗示的女性情色表现。一般多为骚姿弄首,衣着暴露的花哨女人,不但要面对广大消费者的肆意端量,有时候还会被照片中的男人摸之舔之,已示身处弱势,好让男性观者萌发快感,享受视觉权欲。如果照片拍的太过大胆,以至引起政府的注意的话,Terro Richadson就改拍花草蔬果,猪狗走兽。要么是香蕉,要么是桃核,暗示着两性拥有的那点儿本质的东西。有时美女会和猪、牛、羊相遇,似乎她们可能会发生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时尚界潮流滚滚,不进则退,SISLEY发觉一味拍等着被观淫的女人也太单调,于是就翻着花样大打性别牌,集当今世界思想意识大全,把性取向、性权力和各种性别主义搅和在一起,男女通吃,极尽性别情色的时尚影像之能事。比如它会若无其事的表现男同志或女同志之间的亲昵喜爱,或者展示把男人踩在脚底下的强势女人和温顺俊美的年轻男人,以博得激进女性主义者的欢心。把思想都拿来使用了一把,这个创意团队也有思维疲软的时候,再说广大消费者胡吃海喝了这么多视觉油荤,也难免消化不良。于是,最近几年SISLEY又回归它的传统,拍柔弱温顺但不乏性感的女人,不过饶有趣味的是,照片中的男人也变得低眉顺眼了。

影像权力的谱系
从SISLEY近年的广告中,我们发现,男人的形象越来越软,越来越低,低到时尚的灰尘里。翻翻杂志里的男性服饰广告,到处都是温柔性感的美少年代言产品。
男人视觉形象的“软包装化”和“可消费化”证明了女人消费能力的旺盛和不可忽视。为了适合女性主义者的口味,时尚制造者创造了超级女人形象,她们都是争强好胜、独立自信的,无论在工作还是家庭方面都全能,绝不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对男性的依赖。性别运动的蓬勃发展,别说女人,连同志都快解放了。传统型强硬粗犷的男人面孔已经被时尚工业所抛弃,时尚工业需要嘴角温柔,衣着紧身,顾盼丰姿的男人,必要时还需牺牲色相,“面首”示人,勇于露点。新男人面孔的时尚影像投放广泛,诉求复杂,一边要顺从日益强势、咄咄逼人的大女人,一边又要讨好逐步翻身、理直气壮的男同志,时尚制造者需腹背两线作战,力求左右逢源,其苦心经营着实不易。
时尚界的一线品牌PRADA在五年前的平面广告,就懂得用小男人陪衬大女人来与时俱进。影像中的女人衣着华丽,风韵成熟,岁月洗练出一身从容,身边的年轻俊美男孩则眼神崇拜,亦步亦趋,嫩的能掐出水儿来。PRADA,这个中年女性设计师的品牌迎合了目标消费女人群体的隐秘愿望,和老男人喜欢年轻幼稚女孩一样,现在的强势女人也认为粉嫩未经沧桑的年轻男孩很合乎心意。
而同样是女性设计师品牌的JIL SANDER,简约风格的代表品牌之一,干脆就刷新了性别规则,抽掉传统的女人味,创造出一种中性形象。她的平面广告中的女人,身段硬朗,面孔尖削,表情犀利,还经常以黑白高调影像示人。抽离了色彩,图像变抽象了,面孔也随之抽象起来。对于观看的男人来说,这个面孔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幻想的可能性,除非男人们重新调整他们的消费的眼光,因为这些女人比男人还强硬。
以上的一些尝试,往往是一种失去均衡的操作。实际上,我们不得不承认,尽管这些尝试可以扩大某种“视域”,但除了那些主张以暴治暴的视觉文化激进分子,大多数广告受众其实对超级强势女人的形象并不那么感兴趣。可以试想,如果强势女人谈了恋爱,她们的女人固有的温柔质地难道不会被唤醒吗?她们还会穿着这些不能凸显女性性魅力的衣服吗?她们难道愿意把恋爱当作气质较量的战场吗?而且,许多广告商为了不让自己的广告给女性主义者留下声讨批判的把柄,不惜借贬低男人来抬高女人,这有违女性主义“平等”的底牌,也侵犯了男性权力的正常诉求。
于是,伟大的时尚制造者给我们找到了一条伟大而折中的出路:性别权力的多元混搭,英文就是为时尚界津津乐道的“crossover”。单一的强权的男女形象被隐去,也没有谁向谁示弱的必要,这个混搭的形象是将各种权力需求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权力系图谱,各种权力的分界晦涩而含糊。在这种多元权力网中,女人的影像就像光谱一样,红橙黄绿青蓝紫,合成在一起,但又是可以解析的。或者像部落兼并后的大部落图腾,例如龙,本身就是蛇,凤凰,鳄鱼等部落图腾的综合物。权力混搭下的女人,往往有少女的清白面孔(纯洁的肉体),敢于穿着最性感的衣服(是可欲的),看似开放的表情姿态(纳入社会交往规则的)却是那么的冷静独立、乱世绝尘(独立性和反控制的)。
热时尚和冷时尚
从过去的单一强权到现在的权力相持,时尚影像似乎不可能离开权力二字,时尚真的是要永远带着强权限制的隐形枷锁,或者成为各种权力厮杀过后相互妥协的牺牲品?
然而,这个世界的人们只要有自醒意识和偏好的存在,主流中就会有另类,和另类中的另类,总会有某些无意义但不多余的东西存活于世。时尚权力观的视角尽管可以覆盖广大但并非能占有一切,也就是说,会有一些时尚的影像文本是模糊的,难以规类的,不知所踪的,沉没于暗角的,无意投奔于某一类权力的,自给自足的,自娱自乐的,精彩于苟活,沉迷于误解的。
于是,我们可以根据影像文本的权力体现的清晰与否,不防把时尚分为热时尚和冷时尚两类。
热的时尚是一种带有确定的权力信息和权力运作的时尚,比如我们可以从设计师的衣服里发现情欲和口味:一个模特穿着色彩比较艳丽的职业套装,职业套装意味着她是纳入职场权力的,顺从的,和处理事务高效的。艳丽的色彩,则是可以让这种在权力序列里顺从的形象获得某种消费性,一般而言,在职场的中老年男上司会喜欢这种女人的形象。一种确定的,高清晰度的权力信息和运转就完整地投射到影像上。实际上,当我们能将权力混搭的影像光谱解析还原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正在同热时尚打交道。而冷的时尚则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权力信息的展示。同时,也反映出设计者对热时尚的一种反抗,一种故意的模糊化,一种弱清晰度,或者一种需要靠想象和直接,甚至多种嫁接的观看要素才能理解的用心。
冷时尚存在吗?或许我们能从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的时装设计中看出一点点睨端。山本耀司在时尚界以独特的裁剪、永恒的黑色和哲学思考为著名,是时装界的艺术家。据说他的衣服能使穿着的人更像他们自己。山本耀司本人也强调他希望人们穿他的衣服时,更喜欢的是他们自己,而非他的衣服。这样的一种装扮,有意识的摆脱主流意识对穿着者的洗脑和归类,使他们凸显自己的个性,而不是自觉的把自己放在权力厮杀的终端。
冷时尚代表着一种丰富的共产主义化的审美精神,一种先锋精神。它憎恨迎合,极大限度地减少权力的介入深度,以及各种权力行成一个序列,有如权力间的股份有限公司。马克思阐释的共产主义社会,最基本的微观基础是一种个人所有制(并非有权力等级强调交换关系的私有制),而冷时尚则也鼓励形成一种时尚个人所有制,“各取所需”,无需权色交换。张扬各自,无需社会之认同。欲望的投射找不到归宿,人们只是他们自己。
结语
我曾经构想过一个美妙的时尚乌托邦时代,。到了那个时候,衣着不再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用以区分、限制性别的手段,衣着只有面料、色彩、款式、版型的差异,而非分成男装、女装。男人可以和女人一样穿着裙子和蕾丝内衣,时装设计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把一件衣服分成适合男女不同身材的两种版型来设计。中性风格不再是一种风格,因为首先人们不会把男人味或女人味当作对立的东西。权力仍旧存在,但多方的权力并存,在被限制的冲突里融合,以求彼此谅解,有权力而无权威。乌托邦时代的时尚面孔没有绝对的主流,只有相对的偏好。
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贴着地面行走,也许时尚的乌托邦时代永远不会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没有必要出现。社会的主流价值体系存活得很坚固,但冷时尚所指涉的时尚乌托邦的幻象,它最可贵之处在于希望从坚硬的时尚权力体系中,能够产生反对它、疏离它的另一种体系。给过分确定的世界一些不确定的机会,给单调线性生长的世界一点点想象力,有如知识的边界是信仰,商业的尽头是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