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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邓平祥
 
       一种带批判意味的思考。是新时代艺术对人思考的第一步。
      多年来,特别是“十年浩劫”中对人性和人格的蔑视和否定,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践踏,以及由此造成的人性迷失和疯狂,人的愚昧和变态,使艺术家陷于痛苦而深刻的理性反思之中。
      面对人的现实,艺术的责任和良知是什么?于是他们从社会历史的,政治经济的文化意识的层次来思考人的问题。这种对人的理华思考是几十年所未有过的(“五四”时代曾有过)。这是人的孕史性思考,是艺术家对时代和人的一种忧患意识。它标志着中国处于一个历史的转折关头。它说明中国悄悄地开始了一个思想启蒙的理性历史进程。
      “伤痕文艺”、“批判现实主义文艺”是这种思考的开始。大量出现的文学、戏剧、电影等作品,开始了对“人”的不同角度、层次的理性思考,也出现很多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的作品。
      人性美和人格美的赞颂
      人性美(人的本性,人所具有的正常的感情和理性)和人格美(人的特质和品格)是人所具有和应有的特性和特质,是人区别于动物和其他物种的根本,它是客观存在的。欧洲的文艺复兴和我国的“五四运动”以人的个性解放为核心的人道主义曾经是反封建、反专制和实现人的解放的思想旗帜(文艺复兴和“五四”形式上有所区别,但实质意义相近似)。
      人类只有高扬人性美,人类才能和平,才能公正,人类才能发展。在人性迷失的时候人类社会容易发生疯狂、罪孽和残杀。没有人性也就没有社会正义和人类进步。人格美是人的尊严和价值的体现和确立,是一种充满魅力的人格力量,人只有具有主体和独立的人格,才能实现自身的自由解放和完美,才能释放人自己的无穷力量和智慧。
      “十年浩劫”和“左”的时期对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否定,对人格的粗暴践踏所造成的全民族灾难性后果使人铭心刻骨。于是人们倍觉人性美和人格美的珍贵。在这时代的趋势中艺术反映出人民的善良的内心渴求,推出了一批赞颂人性美和人格美的作品。
      这类作品以真实自然的人物形象,以可辩的性格内省,揭不人们对人、对人性和人格进行思考和再认识。“生活流”、“哲理意味”的创作倾向给人们提供了不少闪耀人性魅力和人格光辉的作品。这些富有艺术感染力的艺术形象与“十年浩劫”和“左”的时期虚伪、矫饰、变态的人物形象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面对这样富于艺术魅力的人,人们可以萌发出一种情感力量去净化和洗涤多年的阶级斗争在自己心灵中所形成的非人性非人道的心理意识污垢。
      人体美的表现
      人体艺术表现在中国土地上的出现可以追溯到70年之前。当时刘海粟在教学中第一次用了女性裸体模特儿,曾经引起社会轩然大波,军阀孙传芳甚至行令通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人体美艺术在中国的地位一直没有根本解决,根源当然首先在于中国封建文化(被人们宗作国情)对人体的蔑视和歪曲。这一点和500年前的欧洲中世纪十分相似。中国的封建礼教对于女性人体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变态心理。在礼教社会中女性的身体任何部分只要被男性看过即是“被污”,至有被男性(非丈夫)碰过手而断臂的悲惨而又奉为典范的故事。然而人欲是存在的,人的生育繁衍需要赋予女性以特有的魅力。而礼教又要人“存天理,灭人欲”,于是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人的虚伪和变态.“一见短袖子,立即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鲁迅语)就是这种心理的绝妙写照。在如此的文化背景和社会背景下艺术表现人体美当然是一种绝对不允许的行为了。
      然而在另一个方面,中国历史上却不乏表现裸体的作品,即应该归于晦淫的“春宫画”。于是产生出了一个具有绝妙讽刺意味的现象:在禁绝人体艺术的中国,庸俗不堪的“春宫画”大行其道;而在开放人体艺术的欧洲却出现大量至今仍给人们以崇高艺术享受的人体艺术作品。这不能不引起炎黄子孙的深思。       人体艺术作品的意义并非单指人体美本身,它具有多重的审美意义和认识价值。首先在于它全面意义地肯定了人的美。艺术作品可以表现人的行为美、思想美、智慧美、气质美、道德美、肖像美,同样也可以表现人体的美。视人体为丑在理论认识上是根源于私有制的占有欲,是人的异化现象和变态心理。
      人体本身是美的。从造化的角度看,世间一切物种及有灵之物没有可以和人体的美相媲美者。人体的美是尽善尽美的,它是宇宙中最完美最和谐的化物。那么为什么如此完美的人体,艺术不能表现和赞颂呢。有人可能会谈到性的问题。真正具有审美价值的人体艺术并不首先诉诸或激发物欲。之所以有之,是这些人的生理反射,而不是艺术欣赏的主要内容。在认识意义上,人体艺术还向人们提示:人体不是容纳罪恶和苦难的容器,而是美的造物,创造的造物和幸运的造物,因此应当珍视人和人生。只有这样艺术才进入了全面意义肯定人思考人的层次。
      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人体美的艺术是艺术创造的一种特定选择和需要。当艺术需要表现人的某一类美的性质时,例如普通的人类母爱,普通的女性美、男性美,或者表现某种象征意义的人,在这种要求下人体常常是艺术家一种不可避免的选择和表达方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夜昼暮晨》,安格尔的《泉》等都是这样意义的作品。
      人体美的艺术表现在整个艺术领域里以造型艺术为先声。从首都机场壁画《泼水节》开始,以人体为题材的艺术就慢慢地为一些文化层次比较高或比较开明的社会人士所接受并理解了。近年在电影艺术中也有扭扭捏捏地出现(为什么不可以像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样大大方方)。
       近年来人体题材逐步为越来越多的画家所喜爱所运用,也常有较为成熟的作品问世。 人的存在和深层意识的表现 这是对人的本质的思考。是超越具体现实、社会、历史范 畴,向人的存在本身提出问题。是传统的思考方式向现代的拓展、深层的拓展。
      我是什么?
      我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看似简单,实则深秘。它是现代文明人所提出而又最不得其解的问题。也许这是一切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终极和畏途。自然科学的发展不可谓不神奇迅猛。宏观,整个宇宙都是思考的对象——宇宙探测器正向宇宙深处飞去;微观,研究的对象已经进入质子、中子和分子生物学层次。然而人类在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忽然发现人类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的不够,于是关于人本身的研究和探寻又发现了一个个新的学科。
      “人”应是三个不同层次活动的主体:     1.整个人类;     2.一定的社会;     3.人的个人生平。过去我们过多地、片面地强调人的社会性意义、社会属性,因而造成对人的价值、人的尊严和人的全面发展的限制、压制和损害。“究竟是人为社会而存在,还是社会为人而存在”,我们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和艺术思考中回答这样的根本问题。
      另外,我们必须认清人具有天生的个性化机制。我们对人的认识和研究过分地“超社会学化”,而对自然因素的作用考虑太少。我们应该用系统分析的方法来研究人身上的生物因素和社会因素的相互作用。
      现代艺术似乎也以直觉的方式与科学共同地敏感到这一点,因而有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把思考的表达转向“人”的新领域和新层次。
      1984年加拿大画家亚历克斯·柯尔维尔的画展来我国展出时在艺术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中国的艺术家惊异地看到艺术可以如此深邃奇妙地表达人类生命的基本问题和人的存在。
      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是人类认识的一个新领域。它曾绍推动了西方艺术的思考。潜意识是一切有正常思维和情感经验的人都曾经亲身体验过的。因此艺术运用新的手法表现人的潜意识、幻梦等是一种正常的艺术发展,即使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 也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拓展。
      人的性意识表现也是近几年艺术对人思考的一个深化。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文学思考的代表作品。美术其实走得更早。不过由于造型艺术的可视性,使得这种思考成果无法诉诸社会。
      如果我们在理论上承认社会存在封建专制文化的禁欲主义,存在着性的变态和压抑,那么当前出现的性意识艺术就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标刻着民族成熟的程度”和人的成熟程度。因此轻率地将现实的、严肃的表达性意识的作品否定或者打入“晦淫”范围是简单的。
      “艺术或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存现象学。”      “人生的悖论使我困扰。在艺术中,能化为永恒的瞬间浸透着对永恒的未来的无限趋向;在生活中,‘瞬间’却往往沉溺于永恒的过去而不能自拔。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人区别动物的死亡意识,它使人生充满着紧迫感,这种紧迫感是趋向未来的;它同时又使人生充满了遗憾,这种与生俱来的遗憾却是面向过去的。于是纯洁完整和时间像两条绞索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拉扯着我。”
      理论家的这些话很好地说出了艺术家对“人”的新认识,新思考。
      人的现代品格的思考
      现代化既是人的一种渴求和希望,又是一种痛苦和惶惑。     人们对于现代化表现出双重人格:既为现代化的理想和利益所鼓舞,又为现代化进程所打破和否定的传统意识和生活节奏而惋惜、忧虑以至痛苦。正是这种双重人格展示了当前人的特殊形态和心态;正是这种双重人格决定了社会的内在特征。
      “落后也是一种国民的心理状态。”这种心态,显露出现代化进程中人的行为和精神。
      传统人和现代人在生活方式上,价值观念上,行为上等等基本问题上都有一系列鲜明的差异,如何形象地把握这些特征,就是艺术对人思考的新课题。
      80年代开始,一些敏锐的艺术家看到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变化。他们把兴趣投入到创造具有现代人格的丰富人性形象中去。从近一两年中涌现出的这类较成熟的艺术形象看,他们和传统人是多么的不一样啊!人们还可以看到,艺术家在表现这些现代人格的人时,创造并运用了新的表达语汇和形式。
    “文学也是人学。”
      高尔基的这一命题,同样适用于艺术。
      让我们一起呼唤——
      人的复归,人的发现;还有人的创造。
    (本文曾在《美术))1987年第1期上发表,发表时编辑有删节。现发表的为 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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