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嘉煌在幽暗而曲折的隧道里穿行。前进中,作品的拮据和尴尬逐渐展现:那似乎更像先祖的居所——五个巨大的洞窟,被一条约100米长的隧道串联起来。除了三个洞窟里没有完成的壁画外,其余的洞的四壁,仍覆盖着盔甲般砂石岩层。
只有打开常嘉煌的电脑,你才能看到洞窟的构想:一号窟——海外遗宝窟,被英国斯坦因等人盗走的敦煌壁画将在这里被复原;二号窟:可以让观者看到莫高窟220窟的复原;3号窟——中日净土窟,与日本僧人合作,展现中日佛教的交流……这座沙漠现代艺术馆的外型如同太空基地,透明薄膜罩在地表,里面则是金属结构和茂密的植物。
在敦煌西部的党河河谷中,洞窟已经成长了八年。“它是戈壁上的一片绿叶和几滴露珠。”这位54岁的画家说,“敦煌像一棵生长了1000年的大树——自先秦到明代,不停有人开凿石窟,留下壁画和佛像。但在一千年前,大树停止了生长。现代石窟的功能,是对敦煌艺术的延续。”
但这确实是遥远之梦。八年付出给常嘉煌带来了什么?是两鬓的风霜、数百万人民币的投入、家庭的离散,以及无尽的嘲笑与责骂。
他把现代石窟叫做“无底洞”
“无底洞”
钢钎、铁锤。开凿的方式与古代石窟无异。在与坚硬砂岩的碰撞中,现代石窟在艰苦开凿中一寸寸前进。
“有时候一天可以开凿一米;有时候,两天只能完成一米。”30岁、臂膀粗过常人一倍的侯恒伍说。
为开凿石窟,侯家居住在石窟边的土屋里。他找到几个同乡,和他一起工作。当年,是侯恒伍独自守在这里,如今,陪伴他的有了妻子和两个孩子。
现代石窟距离敦煌市区约33公里,青海石油局曾无偿把电和自来水引来,但维持石窟也需要资金。最大的投入,除了开凿费用外,还有往返石窟和国内外的交通费、绘制壁画所用的颜料——由于需要长久保留而特制的矿物颜料。加之聘请的画工,有些是需要付酬的职业画家,另一些美术院校学生,常嘉煌要为他们安排衣食住行;去年他的母亲病重时,还吩咐儿子用最后的医药费支付志愿者在敦煌的食宿和参观费用。
“花费像扇面一样展开,我大约投入了数百万元人民币。”常嘉煌说,“对以后的开支,我甚至不敢想。因为在计划中,需要创作十几个洞窟,这还不包括地下园林、画家生活区等附属设施。”
艺术家本性清高,但这位中国美协会员,不得不去日本卖自己的画维持巨大的作品。常嘉煌把自己比做孤雁,往返于敦煌、北京、日本之间。“当帐户里只有几千日元(约几百元人民币)时,你就会明白‘为五斗米折腰'的含义。”
1984年,常嘉煌赴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和东京大学学习和研究。后来,他成为一个日本公司的职员、职业画家,并在日本有了妻子和孩子,年薪数百万日元让他们生活安逸。但石窟打破了平衡,随着“无底洞”的扩大,他难以照顾家庭,妻子更无法理解他。“她默默的带着孩子离开了我”常嘉煌说,“于是,我们只有分手。”
现代石窟同样撕裂了常嘉煌中国的家。家族里兄弟姐妹们,对他的态度都淡淡的。他的姐姐——前中国美协副主席、在以全国人大常委的身份视察敦煌后,在一份报告里称敦煌现代石窟“另人费解”、斥责弟弟在“造假”。甚至他的儿子也曾一度指责他“浪费了金钱、牺牲了家庭”。
“敦煌壁画中描绘的古代行脚僧,除了背负一步大藏经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丢掉,云游四方。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都放到事业去了。”常嘉煌说,“也许艺术家也应该是这样。”
石窟之恋
真正的艺术家没有家,常嘉煌的父母已经以身作则。1943年,常嘉煌之父常书鸿举家来到敦煌。时年39岁的常书鸿留学法国10多年,曾在巴黎举办个人画展,五幅作品被法国国家博物馆收藏。但偶然在旧书摊上发现的6本《敦煌石窟图录》,让他决定驻留在苍凉的大漠。
找到这些宝物的同时,常书鸿丢掉了另一件珍宝。“我们在敦煌熬过了一个冬天后,妻子陈芝秀不辞而别……我跨马向玉门方向追去,不知追了多久,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失去知觉……”在著作《九十春秋》中,常书鸿写到。
当常书鸿醒来时,兰州的报纸已刊出启示:陈芝秀宣布和他脱离夫妻关系。
日子在痛苦和孤独中流逝,青年女油画家李承仙成为常书鸿的第二任妻子。1950年,常嘉煌在他们居住的莫高 窟中寺(黄庆寺)出生。“我是常老的助手、下级、保姆和护士。”晚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李承仙说。
“父母之间的爱情,只能占他们关系中的很少部分。”常嘉煌说,“他们眼里没有家庭,只有敦煌。连‘嘉煌'都是为敦煌而起的。小时候的我很孤独,经常一个人在莫高窟前的沙地上用树枝涂涂画画,这成了我的绘画启蒙课。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在北京、上海、杭州、兰州的亲戚家长大。”
两位老艺术家则 为莫高窟的700多个洞一一编号;在其中选择了7个“特窟”做为重点保护对象;自上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常书鸿一直担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被政府和人民誉为“敦煌保护神”;李承仙任研究所党支部书记,人称“敦煌痴人”。
“1985年,我准备步父亲后尘到法国留学时,他却让我到日本去。”常嘉煌说,“因为日本还留存着中国隋唐艺术传统。”
1994年,常书鸿弥留之际,听到了儿子要去敦煌的誓言,感到欣慰。两年后的10月,党河河谷中,在72岁的李承仙和常嘉煌的主持下,现代石窟敲开了艰难的第一锤。
“1959前后,父亲就提出过再凿石窟的想法,这和他‘保护敦煌,研究敦煌,弘扬敦煌,继续敦煌’的思想一脉相承。”常嘉煌说。
有专家指出,莫高窟壁画正在以比古代快100倍的速度走向死亡。自上世纪90年代末,每年到此的参观者都在60万以上,这是一个让文物专家震惊的数字。实验表明:40个人在洞窟中停留37分钟,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及湿度就超出了正常含量的6倍。它们在俏无声息地侵蚀着珍宝,那像鸡蛋皮一样鼓起的的东西,被称为“壁画癌症”。
“今天,你或许看不到开凿石窟的意义,但50年之后,它是文物。”常嘉煌说,“但是,现代石窟也可以缓解游人给莫高窟带来的压力。”
当常嘉煌为资金四处奔波时,母亲仍居住在现代石窟边上的土屋里,每天艰辛作画。“2002年,我来到这里,李先生就站在沙漠中等候我。”敦煌市副市长李嘉树说,“她的执着与大漠的苍凉,让人无法忘记。”
在现代石窟一号洞,你可以看到李承仙的作品《药师菩萨》。“那是老太太用生命换来的,”侯恒伍说,“她一个人画了20多天,每天睡4个小时。我们两个小伙子轮流守护她,精力都不及她一个人充沛。”
2003年8月28日,李承仙走完了79岁的路程。“母亲的遗愿是,在2004年4月6日——父亲诞辰100周年时,完成220窟的复制。”常嘉煌说,“她把全部生命留给了现代石窟。”
父辈的积怨,无型的阻力
父母还给常嘉煌留下了另一笔“遗产”——前行时巨大的阻力。它来自官方机构敦煌艺术研究院。
“现代石窟与我们无关,”敦煌艺术研究员文保所负责人表示,“那是常嘉煌个人的事情。”
“这事实上是沉默的反对。”现代石窟的创作者说,“你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级研究机构态度的分量。它向大山一样矗立在我面前,无法回避。很多国际友人,包括联合国环境开发署都很支持我,但他们也无能为力。敦煌是国家的财产,有国家的研究机构,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这个终端上。”
1998年当日本NHK计划采访现代石窟时,当地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告诉他们:那是常嘉煌个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2000年,香港凤凰卫视《千禧之旅》计划采访现代石窟时,先遣组在兰州从官员那里所听到的是:那是他(常嘉煌)用来骗钱的假货;据常嘉煌称,曾有一个国外团体和个人打算捐助现代石窟,打电话到敦煌询问之后,常嘉煌得到的却是空头承诺。
《凤凰周刊》曾登载文章《敦煌百年祭》,描述了常书鸿夫妇与敦煌研究院的恩怨:
“背叛、斗争、不怜悯人,这就是文革的核心。常书鸿在文革中尝够了背叛和肮脏人性的滋味。一位他信任的高徒,在文革中突然反目,对他揭发、批判、殴打。”
“1979年,当常书鸿踌躇满志地回到敦煌,没想到又是一场人生悲剧。文革后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甘肃省一位宣传官对常书鸿暗生嫉妒,加上那位高徒的推波助澜,把常书鸿逐出了敦煌,高徒则达到了在研究院“扶正”的目的。在邓小平的关照下,常书鸿来到北京担任国家文物局顾问,但有家不能回是他最大的伤痛。”
“西北师范大学油画系毕业之后,我在兰州、北京、日本曾三次要求到敦煌工作,但是都被拒绝。”常嘉煌说,“这种积怨一直延续到现代石窟。”
“敦煌是我眼中的天堂和地狱。它给了常家理想、激情、名誉和地位,但它同时夺取爱情、亲情,带来了无穷伤痛。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距。”
2004年5月25日,常嘉煌乘着破旧的吉普车,来到敦煌研究院。这里将在8月举办常书鸿百年诞辰纪念。“我希望借此机会把父母在晚年的希望和要求说清楚,”常嘉煌说,“或许,这也是双方对现代石窟理念沟通的机会。”
遗憾的是,研究院掌管旧居钥匙的负责人出差了,那天,常嘉煌回父母旧居拜望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在敦煌市政府,常嘉煌得到了“道义上的支持”。5月26日的午宴中,李嘉树副市长谈到了现代石窟,“在石窟选址时,我们给予了帮助。但——在财力上,政府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位36岁的官员称,政府方面对现代石窟目前没有规划。但他希望按照常嘉煌的规划坚持下去。如果将来的某一天,创造者愿意将石窟移交政府,他们会为此做好准备。
艺术的春天何时到来
现代石窟的发展方向应该是怎样的?它将如何度过这些难关?
2001年,常嘉煌曾与代表三种观念的人,就石窟的未来进行过激烈的讨论:一位日本僧人说,敦煌艺术是佛教艺术,应该沿着这条线复兴中国的汉传佛教;一位都市设计家说,要做成一个21世纪的文化和精神上的伊甸园,并在其中讨论人类的未来、环境等现代社会问题;一位MBA硕士说:“应该通过文化产业区的商业运做带动石窟发展。”
“而我是纯粹搞艺术的,只想让艺术家来创作,尤其不想搀杂商业的味道。”常嘉煌说,“讨论进行了几个小时,谁也没能说服谁。”
但8年尝试的失败,尤其是母亲期待的落空,让他意识到:纯艺术之路过于坎坷。“现在还是想回到莫高窟原创的精神支柱——佛教艺术中去。”艺术家说,“这是支撑了敦煌一千年最主要的精神支柱,也是经济支柱。”
史料表明,莫高窟之所以能有当年的规模,依赖于佛教信徒的供奉——包括经济上及工程上的——那在当时被视为“主流”。
但在“飞天”神话已被载人飞船实现的现代社会中,此种形式是否延续下去?这也是常嘉煌遭到诸多质疑的原因之一。 “你实在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停止,这不是失败。”常家煌说。“父亲曾讲过:商人失败了跳楼,军人失败了杀头,政治家失败了下台。艺术家没有失败,艺术家的失败只是作品不被承认。”
但在5月26日,常嘉煌到父亲的墓碑前祭奠时,似乎有些动摇的理念又变得坚定起来。他说:“我无非在做一件和商业浪潮相悖的事情。我不相信中国这么大,所有人都是为了钱。如果有机会实现艺术之春时,我想大家一定理解和支持的。我是在等待这个春天,肯定可以等到。”那天,正好是农历四月初八佛诞辰日。
常书鸿的墓碑正对着莫高窟大佛殿。黑色的大理石碑下,摆着一棵盆栽仙人掌。那是常嘉煌在今年4月22日留下的。一个多月,暴露于大漠的烈日下,那植物依然没死。常嘉煌打开一瓶矿泉水,为它注入生命。
当我问及他为什么要开凿石窟时,却得到了意外的回答:十年前,我开始担任敦煌市政府顾问时,一位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志告诉我:敦煌的陪酒小姐已逾千名,而一千年前的敦煌,却有佛教僧侣逾千名,我希望敦煌少一些陪酒小姐,多一些艺术家和佛教供养人、少一些洗脚屋,多一些艺术工作市和书屋、少一些旅游垃圾,多一些佛教艺术品。
他还特意留下了他的信箱地址:dunhuang2004@263.net,希望敦煌能得到广大民众和国内外佛教界的帮助,恢复千年前的圣地辉煌。
随后,他去了距此60公里的现代石窟,一些画家在那里等候他。画家朋友们想帮助他绘制石窟和党河断壁的巨幅壁画,在今年10月27日母亲诞辰周年纪念日时,祭奠1600年前的画工和父母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