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燎原(以下简称黄):2005年“卡通潮”特别热,但是在今年你参加的这种展览里面,可以明显看出你和年轻一代卡通画家的区别,因为现在年轻一代好多卡通画家,都是画他们身边的一些事,有的是画自己,有的是画他们周围的一些生活,还有一些自己的想象,我觉得他们受日本卡通绘画的影响比较深,而你的卡通绘画的来源跟他们不太一样,有一些英雄的偶像,儿时的记忆,像陆、海、空军等等,还有最新的创作,包括一些国际的政治题材的介入,而且在表现形式上跟他们也不太相近,因为现在新的卡通画有很多都故意追求一种粗糙或者隽美的效果,而你画的却是一丝不苟的那种,特别细致,能不能说一说你这样画是出于怎样的一种考虑?是不是跟生活阅历是有关系的?
孔巍蒙(以下简称孔):对,实际上我做这一类型的画时,并没有把自己定位在卡通,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卡通画家。我的方式更注重个人感受,比如制造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是建立在自己设置的一个虚拟空间内,这个空间跟现实既有一定距离又有密切的联系,这种情绪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或者很欢快,或者很愤怒,又或者很亢奋很伤感,对内容的追求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之所以后来画这种大事件大题材,除了个人兴趣,也跟情绪有关,我是希望在这种重大现实背景与个人设定之间,充分地、自由地宣泄,而不被限制在一个简单的日常生活中或者身边的情形里,它的范围更自由、更广泛,却是自己说了算的。
黄:因为跟年轻一代的差异以及你自己的思维方式,我觉得你在选择的内容上还是有很强的个人特点的。比如说你选择这种革命历史题材,陆、海、空这种题材,或者说祖父母等等题材,在选择内容上肯定还会有自己的想法的。
孔:这个可能跟我的成长背景有一定的关系,我的家庭是一个传统式的大家庭,而且父辈的职业也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爷爷1937年就参军了,我父亲从1949年也开始当兵,家族里还有很多人在部队里待过,所以在我的创作当中,必然受这种家庭环境的影响。小时候,父亲的书架上,放的都是《马列》、《毛选》之类的书,政治、历史方面的书也比较多,这就造成了我对这类你所说的“革命历史题材”比较有兴趣,也直接促使我想尝试让一些历史形象在我的设计下被重新塑造。
黄:而且我注意到,其实你的创作中,有很多东西是跟游戏有关,我也知道你曾经是个游戏狂人,这个在新的卡通里面也很难见到,新一代卡通画家,好多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卡通化,但你的好多东西,灵感可能是来自于电脑游戏这种东西?
孔:我的生活方式基本上比较封闭,我更像是生活在一个虚拟的空间中,仅仅是和对我来说平淡丑陋的现实生活有一个物质的联系。由于自己成长环境的影响,我天生对那种虚拟事件或者是冲突比较感兴趣,所以我希望能够在这种虚拟的、和现实生活有一定的距离的题材中获得自由。
黄:而且我觉得,你平时很少跟人接触,其实在画面中可以透出那种孤独和寂寞的一种感觉,你从2003年开始,画面开始转变成蓝色背景,进而创作了一个蓝色的系列,蓝色一般被认为是比较忧伤的,因此即便你画的是比较欢快的东西,但还是充斥着一种忧伤的气氛。
孔:没错,有这个因素,因为蓝色的本身,可以营造出画面的空旷感,同时也是你所说的孤独和寂寞之感。
黄:而你选择用这种细致的画法,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画得非常细致,这也是跟个人的性格有关系吧?
孔:对,我比较重视细节,我觉得我自己更像一个各种图像或者形象的收集者,每个东西的细节,比如说,一个人站在那里的姿势,或者是一个手机,一个钥匙链,人们穿的不同的衣服、服饰、颜色搭配等等,我都会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感受。我对这种细节比较有兴趣。
黄:但是你把很多颜色,就像别人画黑白画一样,把它都压成蓝色。这也是一种感受吗?
孔:这个主要是为了符合我整个画面传达的情绪。
黄:你后来为什么要选择蓝色?因为之前你也画过一些古代的武士和其他形象,那时候还色彩缤纷,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看的那种小人书。但是你突然一下子转到了蓝色,我很想知道你选择蓝色是出于什么原因?
孔:这个时期对我来说很重要,蓝颜色是我当时全部感觉的一个提炼。
黄:就是把颜色压缩掉?
孔:对,都压缩掉了,这样它可以更充分地把画面上的这种感觉表达出来。
黄:这种蓝色给人一种跟黑白差不多的那种回忆的色彩。
孔:对,其实我个人有一种很强的怀旧心态,所以在题材上跟这个有一些关系。
黄:但是你好像整个活在自己的那种世界中,而并非出于自己的想象,或者是自己日常的工作,好像你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艺术家。
孔:是。其实我比较回避那种宏大、沉重的叙事方式,那种集体式的艺术行动,对我来说,不是特别能够接受的,这也是个人因素。
黄:在中国最早画带有卡通形象或者卡通这种类型的艺术家,应该是刘野,包括忻海洲早期一些“大眼睛”的东西,你当时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受他们的影响?
孔:我觉得受的影响不大,但是我也看到我与其他艺术家有很多内容共通的地方,比方说都是个人化的因素比较强,而且情绪上也比较吻合。
黄:你在绘画之初就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方式吗?还是你也画过其他方式的画?
孔:在这个之前也使用过一些其他的方式,也有一个摸索的阶段。但是在画的过程中,我渐渐觉得的有一些方式并不适合我,我最早画过一些人体题材的,当时觉得自己心里老是结着一个东西,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然后总是要画一些人体,做一些比较复杂的动作来传达情感。但是到后来我发现这种东西跟我自己本身离得有些远。我在大学毕业之后的一段时间,带过幼儿美术培训班,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孩子们这种创作方式特别自由,他们经常把自己虚拟化,描述成为一个动物、石头或者是其他的东西,或者把自己编排在一个故事里。他们不像我刚开始做艺术的时候,在艺术圈里感受到的,大家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大事里,或者把自己放在一个大的文化环境里面,孩子们就是很自由很轻松地传达自己,我觉得艺术可能更适合这种表达方式。我觉得艺术的表达方式肯定是不同于政治、经济、宗教、哲学这种东西,它应该是感性的范畴。所以我后来选择的绘画方式就偏向于我的直觉,相比较早期的创作来说就贴近自己了。我有一位朋友就曾经开玩笑的把艺术家分成三类,一类做艺术是用脑子,一类用心灵去做,另一类则可能是用自己的直觉去做。重要的是要找最适合自己的。
黄: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这种题材的?
孔:确切时间我也不好定,苗头很早,可中间又有变化。
黄:现在有些人认为,不画一些大的历史、社会题材,就很难一下冲到一个比较重要的艺术家的位置,或者说有很多艺术家是因为反映了一种大的社会题材,而变得重要,你在创作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些问题?
孔:我自己对这个问题考虑的不是特别多,基本上就是顺着感觉去画的。
黄:那你自己有没有一个终极的目标?
孔:没有。
黄:就是要这样画下去?
孔:但是有一个很模糊的点,就像一个隧道前面的亮光。
黄:你曾经说过,今年准备画一些新闻题材的东西,沿着一个道路一直记录下来,类似日记题材的感觉。这种想法现在开始创作了吗?
孔:现在这个想法正在渐渐开始,因为我是按照年月来划分,就是在一个月的大事件中,穿插个人生活中的小事件,有点像在编排个人的历史似的。
黄:就是做一个自己的编年体。
孔:对,这样就可以在现实里,又可以随时跳到现实之外。
黄:就是无论大题材,还是身边小的东西,都是适合你、或触动你的一些内容。
孔:我不想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这样可能更好玩一点。
黄:但实际上在生活中你不是很卡通的,现在一些画卡通的年轻艺术家,你见到他们,就觉得很多人很可爱,从形象上到穿着上都有一些卡通化的痕迹,但实际上你的穿着行为都没有这个特点。也就是说你画了这么多年的卡通,对自己日常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孔:实际上我始终不认同自己就是一个卡通画家,对我可能只是一个自然的流露,至于将其放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我觉得并不是特别重要。
黄:但是在创作方式上,确实跟目前流行的那种“卡通潮”有一个“合流”了。
孔:我的性格里,可能有这种卡通的因素,但是我觉得自己不是大家所认同的那种“卡通一代”,卡通的范围有点窄。
黄:我觉得你对传统的情结还是挺深的。这也是你与年轻的卡通一代很大的一个区别。
孔:是,我其实对传统的情结很深。我刚才说自己是一个视像收集者。最早的时候,我可能受到电影的影响,后来我有意的去研究和收集过一些传统的形象或者符号,比方说,砖雕、木雕、年画等等,这些都影响过我,所以我有时候会在一个很当代的画面里,使用一些非常传统的形象。
黄:你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单纯的背景,有点像舞台的效果,而且几乎在你的作品当中,看不到一个时代的背景,或者一个真实存在的自然世界,你的画面里基本没有这种感觉。
孔:我小的时候特喜欢京剧的那种感觉,一个大幕,有几个人在前面表演,马也不要,只要一个鞭子,我喜欢这种意象的表述方式。
黄:你的作品似乎从书本和记忆中来的东西更多一些。
孔:对,我图片的因素很多。
黄:即便是现实题材的作品,最终还是能找寻到原来的书本和记忆中去。
孔:有一些是这样的。
黄:因为实际上你反映当下题材的东西很少,有些也是从图像到图像的东西。
孔:对,从影视或平面媒体上总结出来的东西比较多。
黄:可不可以这样说,你的作品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
孔:其实这种东西永远都会具有两面性,逃避可能就是一种斗争。
黄:那你的画风以后有没有可能会变得大家都认不出来?
孔:变化肯定是会有的,因为我觉得艺术品应该像一棵树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它肯定会变化,但是不会一下子从一棵枫树变成一棵柳树,不论怎么变,它还是一棵枫树。
黄:不断地嫁接其他的东西。
孔:对,不会在根源上发生巨大的突然的变化,但是它肯定会变化。
黄:那你怎么看目前比较活跃的“卡通一代”?
孔:我觉得一个潮流和一件事物的发展,不是短时间内就能看得到结果和它的价值的,它在发展的过程中是会产生变化的,这个我还处于观察阶段。我觉得,卡通绘画是对前一段时间那种大题材的一个反叛,整个社会形态,都处于一个转型的过程中,也是不断的颠覆过去的一个过程。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普遍地有一种很强的文化责任感,显得比较沉重。在当代,艺术家则更加注重个人体验,强调个体,所以“卡通一代”的流行是一个时代产物。
黄:其实卡通跟当时波普艺术的产生有点像,实际上都是对严肃艺术的一种消解,也是对大众文化的一种提倡,就是把大家日常生活中看到的一些本来不入艺术流的东西,引入艺术当中。
孔:没错。
黄:当代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艺术家?
孔:我比较喜欢刘野。我觉得他画的特别可爱,情绪传达的很准确,而且刘野画得很好,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所以我觉得卡通不一定非要把自己弄成一个画得很像动漫或者游戏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观念上的东西。
黄:实际上在你的作品当中很少出现大场面,很多时候虽然你画的是大东西,但都把它有意局限于感觉上很小的视觉空间里。你有这种感觉吗?比如说刘野画很大的场景,一棵松树就能营造出很开阔的景象,但你并没有这样做。
孔:我是比较微观地看,现在这个阶段我希望能够由小见大,用一个具体的东西来表达。但是将来会不会变,我也不能确定。
黄:你怎么看现在的艺术市场对艺术家的影响?在我看来,市场对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传播渠道,通过买卖是一个形式,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传播。因为艺术家作品,只有通过市场才能被更多的人见到,这样才能够更多传达艺术家的这种思想,我觉得市场主要是起到这个作用,而且一个艺术家得生活,我一直说,一个艺术家在家里面把作品完成了,这件作品其实没有完成,只是完成了艺术家的工作,实际上只有通过市场,这件作品才算是真正成立了,艺术家与市场各完成一半的工作。
孔:其实艺术家的这种职责就是把这个作品做出来,但是当你做完的作品脱离开你以后,就进入了另外一个程序,实际上艺术是文化的一部分,艺术品的运做是它的社会功能在运转,所以它的发展和整个社会是有很大的联系的。当创作完的作品进入流通,就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的命运。因为艺术品是要交流的,所以艺术家也需要有回馈、有反映。我觉得市场对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国内的艺术市场是刚刚形成的,其实市场与艺术家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尤其在这种商业社会里。
黄:中国人说“望文生义”。我觉得这个望文生义指的是“望文生歧义”,就是说每个人看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所感受到的都不一样。包括跟艺术家的创作缘由都不一样。也许在他们创作的时候,并不像观众想象的那样。所以每一个人在艺术品面前,都会发生千差万别的想象和理解,这正是艺术品的真正魅力。其实有时候,艺术家也无所谓观众是否理解了他创作的初衷,这种初衷可能到市场上,或者在交流中就变了,最后的时候这种初衷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艺术家应该给人一种想象的空间,这一点非常重要。
孔:因为艺术家创作的初衷可能是更个人化的东西,这种个人化的东西,可能在观众的眼里有一种共通的内容,但是这种内容是千差万别的,而且会在这个传播的过程中,繁衍出很多其他的东西,这样一来艺术的作用就大了。
黄:就好像艺术品离开艺术家的工作室以后,才真正具有了一种社会性。所以,批评家不应该把个人的经验太强加给观众,我觉得他可以给观众提供理解艺术家的线索,而不应该是一种强权式的话语霸权,那是比较可怕的,他引导大家怎么去看作品没有问题,虽然提供给大家观看作品的方式,也是很偏执和很个人化的,他也可以提出一些线索和一些建议。我就觉得批评性的文章,应该更多地介绍艺术家的社会背景以及个人背景,以及艺术家的创作观,把这些东西介绍了之后,才能便于观众去理解作品。随着社会的改变,每一个职业的功能都在转变,比如说艺术家的功能也在转变,除了创作以外,艺术家们还应该有社交,每一个艺术家,除了有他的代理画廊以外,他自己也是他自己作品的代理人之一。就像批评家的角色,难道说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一种板起面孔的批评家的角色吗?我认为也不一定。原来的艺术批评的声音都出现在专业的媒体上,而现在大众媒体也介入了艺术批评,时代总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