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然只是一张单纯的素描,但却无论如何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尽管初次的印象也许并不是十分美好。可是,如果能够将目光在画面上多停留几分钟,任何怀有情感与好奇心的观者都会被画家那种清晰而深入骨髓的刻画所吸引,而如果能够再多花一点耐心去了解画面背后的故事,那么读者就会更深刻地体会到,“美”实在是一个具有多重内涵的词汇,一幅作品的伟大其实往往并不取决于它所描绘的题材内容是否漂亮,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是画家对于世界的发现力,以及他在画面中投入的情感和精力。
这幅肖像画的作者是德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丢勒(Albrecht Durer,1471-1528),而画中人就是画家本人的母亲。提到母亲,人们往往会想到美丽、慈爱、善良,就如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一样。可是,丢勒却残酷地瓦解了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这是一幅逼真得近乎无情的作品,画中的母亲形销骨立,看上去就像一具令人畏惧的骷髅,她的样子用丑陋来形容似乎也不是很过分。而“丑陋”在中世纪,却是魔鬼与死亡的代名词。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画家要这样来描绘自己的母亲?画面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使人自然地联想到这些问题。事实上,这幅作品绘制于母亲去世前的两个星期。丢勒的母亲一生体弱多病,她总共生过18个小孩,却只有3个存活。生活的艰辛与病痛的折磨使母亲过早地衰老,这使丢勒悲痛不已,通过画家在母亲临终前的一段记述,我们恐怕可以揣摩出他在描绘这张作品时的情绪。“她接连地患上黑死病和其他各种重病、怪症,并且遭受了极端的贫困和恐惧,身处严峻的逆境,受人挖苦、嘲弄和蔑视。但她从不心怀恶意。她在病床上拖了很久,但又说不怕去见上帝。她在痛苦中离开人世。我想她是看到了某些恐怖的幻象,因为她虽然久久沉默无语,但仍想要一杯圣水。那以后,她很快合上了眼。我还看到了死神两次猛击她的心脏,亲眼目睹她闭上了眼睛和嘴,痛苦地离开人世。我不停地为她作祈祷。我为她悲痛万分,以至无法表达这种心情。”
看过这段日记,我们会开始觉得这幅与真人等大的头像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庄重感,它没有受到任何宗教或者世俗眼光的干扰,而是直接讲述了人类生活的基本经验。面对末日将至的恐惧以及遭人唾弃的悲凉,母亲仍保持着对上帝的敬畏与服从。画面以一种惊人的写实主义记录下母亲一生的遭遇与痛苦,一切是如此深刻而具有说服力。同时,读者也可以感觉到,在看似冷酷的画面之后,蕴藏着多少不平静的内心激荡。丢勒怀着近乎于宗教的感情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他没有去遮掩她那几乎变形的脸上所刻画的沧桑,因为他一定不会认为这是可怕丑陋的,相反,他从中看到了人类从未泯灭的尊严。
丢勒是最早凭借日常的经验去描绘人类尊严的画家。他不是仅仅为富有的出资人或者著名的学者画像,而是深切地注意和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并且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当成伟大的题材去描绘。他不仅画了临终前的母亲,而且还画了70岁的父亲(5年之后,父亲去世)。不仅如此,丢勒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位为自己的容貌和身份所吸引的画家,他为自己留下了大量不同年龄阶段的自画像,其历史甚至从13岁时就已开始。在当时的德国,画家的地位仍然被认为如同工匠一般低微,这是丢勒所不能容忍的。画面中,他总是使得自己看上去显得苗条、华丽而高贵。在28岁的自画像中,他还把自己打扮成基督的模样,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亵渎,而是因为他的自信。或许他意识到,死亡正在迫近,肉体终将消陨,而唯有艺术,才能够将他电光闪耀般的直观感受和缜密的研究成果保留下来,使它们达到不朽。如同基督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救世主,技巧正是上帝赋予艺术家通往认知世界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