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画展即将开幕。直到今天,画家还在为它的问世而紧张地辛劳。巨幅油画一张张从手中翻过、一张张地挪位、一张张地重新审视:展现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恰如一座黑暗之中的迷宫。大家都在揣测着这期盼之中的生命、柴禾堆下燃烧着的火种、缓缓复苏以向世人揭示新一轮“春之祭”的大地。拜访朱德群,就如同深入艺术创作的中心。不由人想起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身兼地理学家和矿物学家的他不断地探测着、挖掘着大地之腹,从远方为浪漫主义大潮带来一束势不可挡的秘光。深入朱德群艺术的心灵,便是越过沸腾的岩井,然后逐渐走向那内心的光明。在那里,那些勇于同他一道探险的人们将会得到酬谢,获得充满诗意的宁静。当那些充满活力的颜料四处横溢、当那炽烈的情感与伟大的中国宋元时期绘画杰作相距如此之远的时候,我们还敢不敢谈论“景色”?朱德群曾与其同胞们一起学习中国绘画,他们对一切都已了如指掌,后又在杭州一家著名的中国美术学院深造。可当时的中国正惨遭侵略者的血洗,而那蕴藏着丰富的思想、一切都只可意会不可言明的晶莹剔透的大好河山被那伙强盗野蛮蹂躏,离杭州不远的南京就有几十万名无辜生命血流成河。当这位大学生画家与全校同学一起往长江上游逃难时,当大屠杀和仇恨的叫喊依然在他心中回荡之时,还敢不敢对他谈论那令其酷爱之至的景色?然而,当我为了写作本文而浏览他的一幅幅作品时,在我眼前出现的正是那些景色。它们属于一个正在喷薄而出的宇宙,四分五裂,雄浑地折射出浓烈的黑色、炽热的红色。越过那不可遏制的由内向外的喷射引起的、令人惊叹的失衡,便能猜想到那些属于我们自身的天地,一个我们在此出生、更为熟悉的世界。在一次游览西班牙的时候,画家(朱德群)发现了戈雅那剧烈无比的暴力一面,还发现了格列柯那令人备受折磨的静滞,然而这一切均沉浸在极其简单而又富有张力、且如此富于激情之中,犹如画家发现晚期尼古拉·德·斯达尔的绘画时一样。这位中国画家抵到法国之际,恰逢这位法国画家自杀身亡。从50年代末开始,当朱德群毅然摒弃他自到巴黎后就极为擅长的绘画方法(我指的是他那些直至最为柔软的孤线都极具马蒂斯特征的绝妙素描画,还有1958年创作的那些令人称奇的系列裸体画)并开始在一条曲折的道路上摸索时,两个截然对立的文明世界便在这位中国艺术家的手笔下充满激情地和解了。40年后,这条道路把他引向了如今将要在上海和北京举办的画展。
我们曾经敢于谈论景色:既然谈及诺瓦利斯,便敢尝试浪漫主义。我以为,当代画家很少能够如此了不起地传达出那本质最为浪漫的创作举动,甚至就是创作本身。朱德群在开创出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的同时,还给我们讲述了创作机制本身。他向我们描绘它、展示它。好似西斯廷教堂里米开朗琪罗那著名的手指在此引发出一场创世风暴;又好似贝多芬《庄严弥撒曲》的回响向我们预告世界正随着朱德群在开放。让我们一幅幅地仔细欣赏这次在中国举办的展览会上的作品,它们向我们描绘的正是这一创世之举,甚至可以说每个阶段均是如此。让我们聆听一下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上面已经提及),从这首曲子的开始节拍听到最后那段表示希望的极其激烈的舞曲,那就是正在为我们打开的、处于融合之中的朱德群的星球,每时每刻都透出那令人目眩的创世之光。
好啦,明天在上海和北京相会吧。昨天我在吕贝龙地区的梅内尔巴,毕加索的故乡近在尺咫。离道拉·梅阿尔家不远处,从旧公墓的上方可以看到尼古拉·德·斯达尔的故居。梅内尔巴旧公墓的土质是白色的无机土,典型的“大地之墓”。朱德群的画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无论如何,我要把这篇文章写出来!突然,我在上面提及的两位画家又极其清晰地出现:一位是德·斯达尔,再自然不过的了。还有一位是戈雅。似乎戈雅创作的那些光芒四射的人物造型,包括如此直接的裸体画,正在与尼古拉·德·斯达尔那些极其微妙的不稳定失衡相融合。似乎由一位中国画家在其西方的创作生涯初始阶段对两位画家的双重发现突然变成了我的一把掌握那原本极为棘手的宇宙天地的钥匙(也许这只对我个人,对艺术家本人的想法我不太有把握……)。昨天,在法国的梅内尔巴;今天,在中国的上海和北京:朱德群的绘画因此处于两个星球的轨道之上,并日复一日地将两者的轨迹融为一体。当然,我也明白,朱德群日积月累地用自己的方式发明着那只属于他自己的火种。因此,他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个偷盗火种的人,如同一位部长诗人最近所说的那样。
法兰西学院院士、法中文化年主席让—皮埃尔·昂格米(Jean-Pierre Angre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