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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无腔信口吹——韩羽绘画艺术进程
                            
日期: 2006/9/28 11:54:56    编辑:闻章     来源: 今日艺术网    

漫画创作时期(1954年~1964年)
据说当年的韩羽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终生从事漫画事业,要成为终生漫画家。”这话我信。你想,是漫画曾一度帮他摆脱了困难处境,从漫画创作中他看到了前途。再说,以他的性情来看,与漫画也最相宜,是“天作之合”,是“得其所哉”。他这话能说不是真话?可是,数十年之后,忽然跳了槽,成了“国画家”,前后两副面孔,判然而异,逗不逗?如果拿他以前的话去较真,岂不意味着以前的韩羽狠狠地扇了现在的韩羽一记耳光?不妨就这现象,思摸思摸韩羽。
毫无疑问,韩羽对漫画创作,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当然其中也包含着赌着气奋发自励的成分)。他在漫画创作中,给自己提出要求:务去陈言。时时刻刻以此鞭策自己。这就意味着在绘画上尽量与别人拉开距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不人云亦云(指表现方法)。这话说说容易,可做来却甚不容易。你想,中国数以千计的漫画家,哪个是等闲之辈?你想超过人家去,人家还想超过你哩。在“构思”的较量上,无异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激烈拼搏。借用武侠电视片中一句话,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就是抽身而退,甘心败北。这话说得有点剑拔弩张了,这是夸张的比喻,实指漫画家脑细胞的急剧活动。为了成为不掉队的漫画家,看韩羽在那些年里,脑细胞是怎么活动的吧。且抄录一段韩羽关于《让路》一画的述说:
“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左’的思潮与举国上下人民群众的冲天干劲搅和在一起。当时的我,对那个‘左’字,连想也不敢想,何况于疑?而劳动人民改天换地的壮举则为我耳闻目睹亲身感受。为这豪情壮志所鼓舞所激励,心潮澎湃,必欲画之而后快。
夸父、女娲,追日补天,是古代神话中巨人。而今万众一心与天地争,上天揽月,下洋捉鳖,不亦现代巨人?以‘巨人’为喻,正可谓称物而施。
就画一个农民样的巨人。
语言与绘画,在表达上各有难易。‘彼’之所易往往为‘此’之所难。比如‘千军万马’,在语言中只需四个字,可画来试试看?没有几天工夫能画出一千军士一万匹马?这还不算棘手,因为都是现实中所常见,有形可睹,有状可摹。而‘巨人’,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非现实中所有,无形可据。
无形可据而又要有理可通,我试以对比手法。水涨船高,与之对比的参照物也须巨大,以大比大,方能显出巨人更为巨大。当时有句壮语:让高山低头!我以高山为参照物,让巨人脚踏山巅,其形体更高大于山。然而我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不是真的高山峻岭,是缩小了的沙盘模型。我何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其不是‘沙盘模型’。似此,巨人也再不复是巨人了。
此路不通,改弦易辙,从着眼于巨人之形体,改为着眼于巨人之力量。比如武松打虎,无虎之凶猛,无以显武松之神威。
显示巨人力量的对象仍是山,这次是反了过儿,是山高于人(与实际相符,绝不会再被人疑为‘沙盘模型’)。而人将此庞然大物分裂为二,不亦‘力拔山兮’?然而我又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山并不是被推开的,它原本就如此。只是这人站在山的罅隙之间装作个‘推’的架式罢了。我又无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此山是被推开分裂为二的。
为此,我又画了一幅未被分裂之前的高山之状,合并一起成为相连的两幅。
巨人推山是何动机?在他胯下从山那边流来一湾溪水,是为了引水。
大概是干得兴起,连工具都嫌碍手了。将镐头别在腰里,弃而不用了。”(《我画〈让路〉》)
索性,我们再听听他对另一幅画《入社图》的述说:
“这幅漫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时代,也照出了那个时代里的我。
那个时代,已成历史陈迹,其是非功过,尤其那个‘左’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实践的检验,已有了定论。
那时的我,像所有建国之初在文艺创作上刚刚起步的青年人一样,拿起画笔之始,就是‘艺术为政治服务’。
所谓‘为政治服务’的‘政治’,就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而‘为政治服务’的‘服务’,就是步步紧跟。
那时相信而且坚信这就是‘艺术’。
而一幅好的艺术作品就是务去陈言、不人云亦云地有创造性地配合政治任务。现在看来,这很有点像旧时的秀才做八股文,既不能越圣人之言雷池一步,又要变着法儿别出心裁。用戏拟八股文的一句话以状之:‘二郎庙有碑,人皆曰碑在庙前,我独曰庙在碑后。’那时的我,就在这‘庙前’、‘碑后’兜圈子。
天下事,凡利必有弊;凡弊必有利。即如像做八股文一样去图解政策的‘创作’,也能锻炼人(比如对绘画语言的把握)。我的点滴创作心得,往往得之于此。也是我看到这幅久违了的漫画,引发起如是感想。这幅漫画是反映农业合作化的。全国农民由互助组而初级农业合作社而高级农业合作社而人民公社。这种生产关系的改变,势必触动所有农民,也必然地会出现三种思想状况:积极响应者、犹豫观望者、抵触者。漫画配合政治,当然要从积极方面做宣传,去影响去鼓励人们,也就是说要用绘画的形象语言说出‘人民公社好’。
怎样画出‘好’字?‘好’字难画。绕个弯儿,着眼于被‘好’所吸引的另一面。于是画了这幅积极入社图。
如果人问,你现在对当年的这幅漫画作如何看?我说:‘从整体看,一无可取;就局部看,蚌病成珠’。
是指的那条缰绳。缰绳很长(为的触目)、很直(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这农民为何把缰绳拉得如此之直?是为的要牲口快走。为何要牲口快走?是因为入社的急迫心情所致。仅就绘画语言讲,那条直缰绳,不就是那农民的急不可待的心理的形象化?不就是‘好’字的形象化?缰绳本是死物儿,成了能说话的活物儿。”(《我画缰绳》)
上面两例,尤其是《让路》,正像《文艺报》上登载的一篇评论文章所说的:“这幅漫画在歌颂我们伟大时代,歌颂劳动人民的巨大力量和劳动人民的光辉劳动是成功的。”在那大跃进的年代里,全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的“莺歌燕舞”的时代里,韩羽充满激情,殚精竭虑地画了一幅又一幅……一直画到《全家福》:
翻旧剪报,偶然翻到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大跃进’年代去徐水县采访的情景。我对大队干部说:‘给我们派点工作。’他说:‘正好,编诗吧,我们正为完不成任务挠头哩。’人人是画家,个个是诗人,‘六亿神州尽舜尧’,这也是头等大事。我和另一个同事回到招待所房间里,驾轻就熟,出口成章:‘高粱刺破天,吓得玉皇到处窜。’‘小扁担,五尺三,一肩挑起两座山。’……洋洋洒洒,一口气编了几十段。也弄不清到底是遐思妙想还是胡思乱想了。这些‘诗’都写到街头巷尾的墙上,被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的参观者一本正经地抄到小本本上。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那块棉花地。这哪是棉花地,简直是小树林。郁郁葱葱,棉桃累累。讲解员说:‘我们施肥用的都是狗肉汤。’指着棉花地上空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电灯泡说:‘白天太阳照,黑下电灯照,让棉花黑夜白日不停地长。’我们边听边点头啧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一位作家在大会上的发言。他说:‘将来金子多得没处放了怎么办?用来盖金厕所!’
我看着社员们在公共食堂里,一手拿着白馒头,一手端着大碗杂烩肉菜。吃饭不要钱,真来劲儿。于是画了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又想起这漫画发表后之次年,我重去了徐水。有天傍晚,墙外有孩子唧唧哝哝,有一句听得真真切切:‘上食堂打饭,别拿碗,拿大茶缸子,能多盛半勺粥哩。’我过去一瞧,小的五六岁,大的七八岁,瘦胳膊瘦腿,腆着大肚子。按说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却会‘算计’了。我心里猛地一酸。只这一句话,《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看到这〈全家福〉》)
这三幅漫画,可以说是他的漫画创作心路历程的缩影:从执着追求到无所依傍,一幅《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幅《全家福》破灭了他的对漫画执着追求的信心。是否也可以说,从这里透露出了他从漫画“跳槽”到国画的蛛丝马迹?
‘此’之所难。比如‘千军万马’,在语言中只需四个字,可画来试试看?没有几天工夫能画出一千军士一万匹马?这还不算棘手,因为都是现实中所常见,有形可睹,有状可摹。而‘巨人’,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非现实中所有,无形可据。
无形可据而又要有理可通,我试以对比手法。水涨船高,与之对比的参照物也须巨大,以大比大,方能显出巨人更为巨大。当时有句壮语:让高山低头!我以高山为参照物,让巨人脚踏山巅,其形体更高大于山。然而我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不是真的高山峻岭,是缩小了的沙盘模型。我何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其不是‘沙盘模型’。似此,巨人也再不复是巨人了。
此路不通,改弦易辙,从着眼于巨人之形体,改为着眼于巨人之力量。比如武松打虎,无虎之凶猛,无以显武松之神威。
显示巨人力量的对象仍是山,这次是反了过儿,是山高于人(与实际相符,绝不会再被人疑为‘沙盘模型’)。而人将此庞然大物分裂为二,不亦‘力拔山兮’?然而我又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山并不是被推开的,它原本就如此。只是这人站在山的罅隙之间装作个‘推’的架式罢了。我又无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此山是被推开分裂为二的。
为此,我又画了一幅未被分裂之前的高山之状,合并一起成为相连的两幅。
巨人推山是何动机?在他胯下从山那边流来一湾溪水,是为了引水。
大概是干得兴起,连工具都嫌碍手了。将镐头别在腰里,弃而不用了。”(《我画〈让路〉》)
索性,我们再听听他对另一幅画《入社图》的述说:
“这幅漫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时代,也照出了那个时代里的我。
那个时代,已成历史陈迹,其是非功过,尤其那个‘左’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实践的检验,已有了定论。
那时的我,像所有建国之初在文艺创作上刚刚起步的青年人一样,拿起画笔之始,就是‘艺术为政治服务’。
所谓‘为政治服务’的‘政治’,就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而‘为政治服务’的‘服务’,就是步步紧跟。
那时相信而且坚信这就是‘艺术’。
而一幅好的艺术作品就是务去陈言、不人云亦云地有创造性地配合政治任务。现在看来,这很有点像旧时的秀才做八股文,既不能越圣人之言雷池一步,又要变着法儿别出心裁。用戏拟八股文的一句话以状之:‘二郎庙有碑,人皆曰碑在庙前,我独曰庙在碑后。’那时的我,就在这‘庙前’、‘碑后’兜圈子。
天下事,凡利必有弊;凡弊必有利。即如像做八股文一样去图解政策的‘创作’,也能锻炼人(比如对绘画语言的把握)。我的点滴创作心得,往往得之于此。也是我看到这幅久违了的漫画,引发起如是感想。这幅漫画是反映农业合作化的。全国农民由互助组而初级农业合作社而高级农业合作社而人民公社。这种生产关系的改变,势必触动所有农民,也必然地会出现三种思想状况:积极响应者、犹豫观望者、抵触者。漫画配合政治,当然要从积极方面做宣传,去影响去鼓励人们,也就是说要用绘画的形象语言说出‘人民公社好’。
怎样画出‘好’字?‘好’字难画。绕个弯儿,着眼于被‘好’所吸引的另一面。于是画了这幅积极入社图。
如果人问,你现在对当年的这幅漫画作如何看?我说:‘从整体看,一无可取;就局部看,蚌病成珠’。
是指的那条缰绳。缰绳很长(为的触目)、很直(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这农民为何把缰绳拉得如此之直?是为的要牲口快走。为何要牲口快走?是因为入社的急迫心情所致。仅就绘画语言讲,那条直缰绳,不就是那农民的急不可待的心理的形象化?不就是‘好’字的形象化?缰绳本是死物儿,成了能说话的活物儿。”(《我画缰绳》)
上面两例,尤其是《让路》,正像《文艺报》上登载的一篇评论文章所说的:“这幅漫画在歌颂我们伟大时代,歌颂劳动人民的巨大力量和劳动人民的光辉劳动是成功的。”在那大跃进的年代里,全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的“莺歌燕舞”的时代里,韩羽充满激情,殚精竭虑地画了一幅又一幅……一直画到《全家福》:
翻旧剪报,偶然翻到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大跃进’年代去徐水县采访的情景。我对大队干部说:‘给我们派点工作。’他说:‘正好,编诗吧,我们正为完不成任务挠头哩。’人人是画家,个个是诗人,‘六亿神州尽舜尧’,这也是头等大事。我和另一个同事回到招待所房间里,驾轻就熟,出口成章:‘高粱刺破天,吓得玉皇到处窜。’‘小扁担,五尺三,一肩挑起两座山。’……洋洋洒洒,一口气编了几十段。也弄不清到底是遐思妙想还是胡思乱想了。这些‘诗’都写到街头巷尾的墙上,被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的参观者一本正经地抄到小本本上。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那块棉花地。这哪是棉花地,简直是小树林。郁郁葱葱,棉桃累累。讲解员说:‘我们施肥用的都是狗肉汤。’指着棉花地上空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电灯泡说:‘白天太阳照,黑下电灯照,让棉花黑夜白日不停地长。’我们边听边点头啧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一位作家在大会上的发言。他说:‘将来金子多得没处放了怎么办?用来盖金厕所!’
我看着社员们在公共食堂里,一手拿着白馒头,一手端着大碗杂烩肉菜。吃饭不要钱,真来劲儿。于是画了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又想起这漫画发表后之次年,我重去了徐水。有天傍晚,墙外有孩子唧唧哝哝,有一句听得真真切切:‘上食堂打饭,别拿碗,拿大茶缸子,能多盛半勺粥哩。’我过去一瞧,小的五六岁,大的七八岁,瘦胳膊瘦腿,腆着大肚子。按说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却会‘算计’了。我心里猛地一酸。只这一句话,《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看到这〈全家福〉》)
这三幅漫画,可以说是他的漫画创作心路历程的缩影:从执着追求到无所依傍,一幅《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幅《全家福》破灭了他的对漫画执着追求的信心。是否也可以说,从这里透露出了他从漫画“跳槽”到国画的蛛丝马迹?
‘此’之所难。比如‘千军万马’,在语言中只需四个字,可画来试试看?没有几天工夫能画出一千军士一万匹马?这还不算棘手,因为都是现实中所常见,有形可睹,有状可摹。而‘巨人’,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非现实中所有,无形可据。
无形可据而又要有理可通,我试以对比手法。水涨船高,与之对比的参照物也须巨大,以大比大,方能显出巨人更为巨大。当时有句壮语:让高山低头!我以高山为参照物,让巨人脚踏山巅,其形体更高大于山。然而我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不是真的高山峻岭,是缩小了的沙盘模型。我何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其不是‘沙盘模型’。似此,巨人也再不复是巨人了。
此路不通,改弦易辙,从着眼于巨人之形体,改为着眼于巨人之力量。比如武松打虎,无虎之凶猛,无以显武松之神威。
显示巨人力量的对象仍是山,这次是反了过儿,是山高于人(与实际相符,绝不会再被人疑为‘沙盘模型’)。而人将此庞然大物分裂为二,不亦‘力拔山兮’?然而我又疑惑起来,如若有人说:这山并不是被推开的,它原本就如此。只是这人站在山的罅隙之间装作个‘推’的架式罢了。我又无言以对,因为画中没有确切的信息足以证明此山是被推开分裂为二的。
为此,我又画了一幅未被分裂之前的高山之状,合并一起成为相连的两幅。
巨人推山是何动机?在他胯下从山那边流来一湾溪水,是为了引水。
大概是干得兴起,连工具都嫌碍手了。将镐头别在腰里,弃而不用了。”(《我画〈让路〉》)
索性,我们再听听他对另一幅画《入社图》的述说:
“这幅漫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时代,也照出了那个时代里的我。
那个时代,已成历史陈迹,其是非功过,尤其那个‘左’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实践的检验,已有了定论。
那时的我,像所有建国之初在文艺创作上刚刚起步的青年人一样,拿起画笔之始,就是‘艺术为政治服务’。
所谓‘为政治服务’的‘政治’,就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而‘为政治服务’的‘服务’,就是步步紧跟。
那时相信而且坚信这就是‘艺术’。
而一幅好的艺术作品就是务去陈言、不人云亦云地有创造性地配合政治任务。现在看来,这很有点像旧时的秀才做八股文,既不能越圣人之言雷池一步,又要变着法儿别出心裁。用戏拟八股文的一句话以状之:‘二郎庙有碑,人皆曰碑在庙前,我独曰庙在碑后。’那时的我,就在这‘庙前’、‘碑后’兜圈子。
天下事,凡利必有弊;凡弊必有利。即如像做八股文一样去图解政策的‘创作’,也能锻炼人(比如对绘画语言的把握)。我的点滴创作心得,往往得之于此。也是我看到这幅久违了的漫画,引发起如是感想。这幅漫画是反映农业合作化的。全国农民由互助组而初级农业合作社而高级农业合作社而人民公社。这种生产关系的改变,势必触动所有农民,也必然地会出现三种思想状况:积极响应者、犹豫观望者、抵触者。漫画配合政治,当然要从积极方面做宣传,去影响去鼓励人们,也就是说要用绘画的形象语言说出‘人民公社好’。
怎样画出‘好’字?‘好’字难画。绕个弯儿,着眼于被‘好’所吸引的另一面。于是画了这幅积极入社图。
如果人问,你现在对当年的这幅漫画作如何看?我说:‘从整体看,一无可取;就局部看,蚌病成珠’。
是指的那条缰绳。缰绳很长(为的触目)、很直(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这农民为何把缰绳拉得如此之直?是为的要牲口快走。为何要牲口快走?是因为入社的急迫心情所致。仅就绘画语言讲,那条直缰绳,不就是那农民的急不可待的心理的形象化?不就是‘好’字的形象化?缰绳本是死物儿,成了能说话的活物儿。”(《我画缰绳》)
上面两例,尤其是《让路》,正像《文艺报》上登载的一篇评论文章所说的:“这幅漫画在歌颂我们伟大时代,歌颂劳动人民的巨大力量和劳动人民的光辉劳动是成功的。”在那大跃进的年代里,全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的“莺歌燕舞”的时代里,韩羽充满激情,殚精竭虑地画了一幅又一幅……一直画到《全家福》:
翻旧剪报,偶然翻到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大跃进’年代去徐水县采访的情景。我对大队干部说:‘给我们派点工作。’他说:‘正好,编诗吧,我们正为完不成任务挠头哩。’人人是画家,个个是诗人,‘六亿神州尽舜尧’,这也是头等大事。我和另一个同事回到招待所房间里,驾轻就熟,出口成章:‘高粱刺破天,吓得玉皇到处窜。’‘小扁担,五尺三,一肩挑起两座山。’……洋洋洒洒,一口气编了几十段。也弄不清到底是遐思妙想还是胡思乱想了。这些‘诗’都写到街头巷尾的墙上,被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的参观者一本正经地抄到小本本上。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那块棉花地。这哪是棉花地,简直是小树林。郁郁葱葱,棉桃累累。讲解员说:‘我们施肥用的都是狗肉汤。’指着棉花地上空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电灯泡说:‘白天太阳照,黑下电灯照,让棉花黑夜白日不停地长。’我们边听边点头啧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一看这《全家福》,就想起一位作家在大会上的发言。他说:‘将来金子多得没处放了怎么办?用来盖金厕所!’
我看着社员们在公共食堂里,一手拿着白馒头,一手端着大碗杂烩肉菜。吃饭不要钱,真来劲儿。于是画了这幅《全家福》。
一看这《全家福》,又想起这漫画发表后之次年,我重去了徐水。有天傍晚,墙外有孩子唧唧哝哝,有一句听得真真切切:‘上食堂打饭,别拿碗,拿大茶缸子,能多盛半勺粥哩。’我过去一瞧,小的五六岁,大的七八岁,瘦胳膊瘦腿,腆着大肚子。按说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却会‘算计’了。我心里猛地一酸。只这一句话,《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看到这〈全家福〉》)
这三幅漫画,可以说是他的漫画创作心路历程的缩影:从执着追求到无所依傍,一幅《全家福》成了肥皂泡?一幅《全家福》破灭了他的对漫画执着追求的信心。是否也可以说,从这里透露出了他从漫画“跳槽”到国画的蛛丝马迹?
对这个性变态狂写得甚妙,颇有点现代所谓的‘意识流’。当他因妒生恨神智狂乱误杀了妻子之后,忽而看到‘女(其妻)与髯丈夫狎亵榻上’,忽而听到‘淫溺之声,亵不可言’。蒲翁说这是‘新鬼为厉’,其实不就是变态心理的幻视幻听?
钟惦先生问我:‘姚安最不放心的是什么?’我说:‘书上写着哩,‘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最不放心他妻子。’他说:‘你再说具体一点。’我怔住了,虽然心里明白,却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回答。他说:‘他最不放心的不就是他老婆的裤腰带?你画姚安用锁头把老婆的裤腰带给锁上如何?’一语破的,入骨三分。这用锁头锁裤腰带的荒唐行径,不正是姚安心理状态的形象化?不正是淋漓痛快地对他的嘲讽与鞭挞?不正是不为文学细节所缚却又紧紧扣住了文学主旨?不正是大胆夸张之如刘勰所说‘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我画姚安》)
关于戏画的笔记:
“要想把话说得明白,离不开比喻。如果没了比喻,就像古人惠施说的:‘弹之状如弹。’岂不是说了等于没说?所以古人又说:‘就近设譬。’用最近的、人们熟悉的事物来作比喻,才能‘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
戏曲是稗官野史,娱人之目,益人以智,最为人们喜闻乐见。人们耳熟能详,纵使只提到戏曲中人物的名字或只言片语,也能唤起对他们的全部记忆。他们活在人们心中,活在人们日常语言里。就近设譬,莫过于戏曲。人们已是习以为常了,比如说某人奸诈,就比之‘曹操’;说某人鲁莽,就比之‘张飞’、‘李逵’;说某人轻佻,就比之‘潘金莲’;说某人虚情假义,就比之‘刘备摔孩子’……俯拾皆是,随手拈来。让戏曲人物现身说法,指驴说马,借古喻今,岂不是最为便当?”
以上三段笔记,虽仅“一斑”,却也约略可以看出,是“三合一”,均是奔向一个目标——绘画语言。这绘画语言必须是:一是明白易懂;二是必从己出。换言之,就是用自己的讲话方式,说出自己的想法。再换言之,就是要画中有我。他有一篇文章表达了此时的他之所思,他之所苦,而文章的标题就直白地喊出了“‘我’兮归来”:
《张作霖演义》中有一趣闻,颇令人解颐,简述如下:
“张作霖新修帅府,要在庭院中堆砌假山,承办人员马上派人到江南苏州请此行名家画了几幅图样,多是仿苏州名园布置。但张作霖都不满意,亲自动手设计:假山迎着正门叠起,从西而东而北。山底全是大石,洋灰灌浆,牢靠坚固。齐身高处,朝外露些高低不等的窟窿,上头插些石笋,大概是群峰竞秀之意。张作霖特邀名士前来欣赏他的大作。众人信口奉承:‘大帅独具匠心,可谓别具一格。’其中一人连称:‘好!好!’张作霖反问:‘你说说,好在哪里?’那人无以为对。张作霖哈哈大笑说:‘让我给列位文墨人儿讲点学问吧!好就好在这堆石头并不是你们喜欢的那路闲摆设。一旦有事,我就能凭着它抵挡一阵。’他指着那些窟窿说:‘看明白没?凭这排枪眼,我就能打它东、南、西三面。’
艺术功利说,竟被这位‘胡子’(土匪)大帅发扬光大到如此登峰造极地步,堪称‘前无古人,后不见来者’了。但也却使人在笑过之后不得不感到这位‘胡子’大帅的确有那么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毫无框框地破门而入到艺术中来。恐怕谁也不会否认这假山‘杰作’带有浓重的大兵味儿,带有‘胡子’的‘我’。这是个不完全是‘笑话’的笑话。
说到‘我’,多年来的不成文法的印象,似乎是‘我’字与‘私’字穿着连裆裤。一提到‘我’,总有些不大光彩。因为我者私也。记得十几年前偶然翻书,看到袁子才的一句话:‘作诗,不可以无我。’把我吓了一跳。当然,现在我是不那么神经过敏了。
其实,谁能没有个‘我’?谁能没有一副自己的面孔?谁能没有与别人不尽相同的想法?总之,用辩证法说法,谁能没有个‘个别’?
但是,经常摇笔杆的我的‘我’在画之前却往往躲躲闪闪,不如‘胡子’大帅干脆得多、勇气得多。说到这儿,又使我想起了一幅孩子的画。那时还在学习班受训,学习班里惟一可供消遣的是一破球台、一破乒乓球。每到休息时它就成了‘逐鹿’对象。你争我夺,弄得谁也打不痛快,不欢而散。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幅孩子的画:是两个人在打球。有趣的是,一旁还画了一大箱乒乓球,十多把球拍,连不必备用的球网也画了。这倒真有点‘画饼充饥’的意味,可是谁又能否认这画幅中杂糅着的强烈的‘我的愿望’。这孩子的‘我’在画幅中占有着充分的位置。”
《随园诗话》里则载有一肖像画例子:
“(彭)湘南画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儿,持斧穴洞而窥,号‘窃比于我老彭图’,观者大笑。”
叙述虽为简略,但却可以想象得出,有趣的不仅是‘一叟’的形似;而是更酷肖的诙谐性格的‘神似’。观者所以大笑的不也正是画家性格中的这种诙谐么!画家的‘我’在画幅中也像那孩子一样占据着充分的位置。
更有意思的则见于俞樾《春在堂随笔》:
“‘顾晋叔承,乃子山观察之子,行年四十有九。绘自讼图,图中坐者立者各一人,若官与吏然;跪者一人,若对簿然。三人实即一人,皆自肖其像也。’
这是肖像画,也是哲理画,用现代话说是自我批判图。把自己一分为三,像是开自己的玩笑,又像是现身说法。这为人所未料及的构思,形象化了的‘自省’,艺术个性语言,画家自身的这一切在画幅中同样占据着充分的位置。
但是我的‘我’在画幅中往往占据不了位置。有一个笑话:“一个公差押送一个和尚,和尚用酒灌醉了公差,并把他的头发剃光,然后跑掉了。公差醒来,不见了和尚,又一摸自己的光头,疑惑道:‘和尚还在,可是我呢?’我常常一面拿着画笔一面在问自己:‘可是我呢?’”
然而,什么又是艺术上的‘我’呢?契诃夫说过一句精彩的话:‘有大狗,也有小狗,可是小狗不应因为有大狗的存在而惊慌不安,所有的狗都应该叫,就按上帝给它的嗓子叫好了。’说得多么豪壮。但细想起来,做到也颇不容易。首先小狗要有点自知之明,善于发现与别的大狗和小狗不同的自己的‘嗓子’,发现自己之所长与自己之所短;其次,如果别的狗咬一口怎么办,做到不‘惊慌不安’是需要点勇气的。勇气来于自信。也就是说要有点‘胆’和‘识’,如此才能逐渐叫出自己的声音来。我想,艺术中的‘我’的奥秘全在这儿。
当然,‘我’有高、下之分,但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韩羽绘画艺术的成熟时期(1985~现在)
黄苗子先生说:“韩羽画如其人,土头土脑,似村而雅,土极而洋到了家,具有浓厚的现代感。”这是艺坛前辈对他绘画创作的总体概括,也是他往这方面孜孜以求的结果。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不妨审视一下,他之所思所想。于是我们也会发现,不止韩羽的画好玩,韩羽写的有关绘画构思的文章或言论也好玩。在这类文章或言论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对人生世事的理解,而这“理解”本是主观的抽象认识,他又是怎样将这“抽象”转化为图画中的“具象”的?也正是在这儿,更感触到他的思路的跳跃,直像猴儿翻跟斗,一忽儿蹦到这儿,一忽儿跳到那儿,一忽儿没了影儿,突然挠了一下你的后背,吓你一跳。先看看他对一幅小画的说道。这幅画小得很不起眼,是他为自己的散文《夜路》作的插图。
他说:“的确如您所说,我画的画儿有些像‘现代派’,又和‘现代派’不是一回事,同在哪儿?不同在哪儿?
‘现代派’的一个主要标志就是反传统。传统绘画是‘往东’它偏要‘往西’,对着干。极力要打破传统绘画的固定思维模式,这是‘现代派’的积极的一面。惟有如此,才有可能不因袭、不盲从、不僵化,使自己有所发现。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和‘现代派’说到一起了,这是我和‘现代派’的同处。
我和现代派的不同处是,‘现代派’以反传统绘画始,以导致不是绘画取消绘画终。也就是说为了和传统绘画往相反的方向拉开距离,像风筝断了线,四处乱飘,终于没了影儿。我对传统绘画也有‘反骨’,也敢‘尥蹶子’,折腾一阵子之后,终于不忘回到绘画中来,试举一例:
比如‘雾’。用油画、水彩画雾,可谓得心应手,靠了虚实冷暖的交错扑朔迷离的色彩,并不太难就可将‘雾’捕捉到画面中来。如果不用油画、水彩颜料,也不用中国水墨(由于印刷条件限制)只用毛笔、线条把‘雾’画来试试看。我就遇到了。是我为我的散文《夜路》画插图,当时夜间的情景是大雾迷漫,对面不见人。这怎么画?想来想去,既然是雾中什么都瞧不见,瞧不见还画什么,干脆不画。按画画儿的常理讲,画画儿就是用笔在纸上描画出物象来。不画,这是哪门子的画?岂不是有违绘画之道?我在纸上画了个方形边框,边框内表示是画面,画面中是空白,实际上就是一张白纸。如果也说是一幅画的话,这就是‘现代派’?可是我在边框外写了一句话:‘漫天大雾什么都瞧不见。’就是这句话立即使那白纸有了内容。不画之画,不是正好画出了令人什么都瞧不见的‘雾’?‘现代派’是新玩艺儿,我这是旧玩艺儿。无为之为,无中生有,这不是和老、庄沾上边儿了?”(《中国画·韩羽访谈》)
像这类画法的画,一位老中专校长的评语是:“老韩,依我看,你画的画,不会画画的人画不了;会画画的人也画不了。”
再看另一幅漫画《无题》:“眼花了,配了眼镜。读书看报,必须戴眼镜。摘下眼镜,面前的书本报纸立即成了一片黑芝麻。慨然自叹,眼镜成了眼睛。
将这句话的意思画成了一幅画,一瞅,我被我逗乐了。
这一乐,使我悟到语言与绘画竟有如此差异。
‘眼镜成了眼睛’。在语言中,字与义合,明白无误。可是画成形象,却出现了两种相反的意思:一是对语言字义的肯定,一是对语言字义的否定:谁见过眼睛能够脱离面部与眼镜粘合一起?
毫无疑义,有悖于常理,可是不这么画,又怎能表达出‘眼镜成了眼睛’?
其实‘眼镜成了眼睛’本身就是生活中的‘荒诞’。‘眼镜’本是一玻璃片怎能成了‘眼睛’?而事实上恰恰成了眼睛。人丧失了视感官功能按说是半拉残废,是可悲的事,可一旦和眼镜搭上边,又生发出笑料来(像这幅夫子自道的画,不就是我被我逗乐了?)似这类荒谬而又合理,相反而又相成的生活中事,又岂止‘眼镜成了眼睛’?
方成先生就这幅漫画说:‘奇在老人无目,却也使人理解。’‘这幅画的艺术构思就是把人的视力和眼镜的功能巧合,造出一种出奇的景象。’‘以滑稽表现一种看法,一种常情,这属于幽默,不是只逗人一笑、毫无内容的滑稽了。”(《漫画的幽默》)
王朝闻先生说:‘没有长眼睛,眼睛只刻画在眼镜上的造像,造形虽然荒诞,它所隐喻的角色,颇有点相对意义(不是绝对意义)的无限性。它的造形不是给特定观念作注评式的翻译,它那丰富的内涵有待于漫画读者的意象思维,即对作品的现实依据的再创造与再评价,所谓思而得之。’‘它只能也应当具备一种诱导作用,一种点醒观众对识认的作用。就是说,它对漫画观众的认识活动,只能提供以至暗示一种认识的突破口,正所谓师父引进门,得道在个人。漫画《无题》也有这样的作用。’(《王朝闻集》第20卷299页)
两位先生的嘉许,给我的启发是:创作的关键在于是否能从生活里捕捉到有意味的生活细节。作品的内涵,取决于生活本身所蕴含的内在矛盾,而《无题》一画,实是阴错阳差,于无意中得之。”(《韩羽创作篇》)
韩羽曾与《经典》编者陈震生有过一段对话。
“陈:提起戏画,大家都知道有关良、马得和您。您的戏画和他们两位相比,不同的追求与特点是什么?
韩:关良先生的写意戏曲人物画开一代之风,其影响所及不仅限于戏曲人物。称之大师,当之无愧。我与关良先生不甚熟,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全国文代会上,一次是在他家中。马得先生是我长兄辈,我们很熟。他画戏画也比我早,20世纪60年代的《新观察》上就发表过一整版他画的戏画。除了戏画,他的漫画也极具特色。马得很风趣,如果‘笑一笑、少一少’这话是真的,我可以说这么一句:谁若和马得常在一起,肯定能活大岁数。记得是在香港报纸上看到的,有人居然费心思,把我们三个人的岁数摸得一清二楚,说关良大马得12岁,马得大我12岁,真巧!你问我们三个人的戏画有何不同?先说同处:同是用宣纸作画,同是由繁化简的写意,更主要的同是以戏曲为题材。
可是从画中透出的信息,我从关良先生的画里看到了‘重’与‘拙’。关良先生本是个小老头儿,可是从他的画里感觉到的是不修边幅的大气的关良。这一点,我是学不来的。从马得先生的画里我看到了潇洒飘逸,原来诙谐风趣的马得还有他的另一面。这一点,我也学不来。因为这个不全是绘画本身的问题,它取决于人的气质。
这么说似乎有点隔靴搔痒。我再往具体里说说,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
关良先生画戏画,着重于纯视觉的绘画性。
马得先生画戏画,着重于戏曲中的精彩情节与神态。
以书法为喻,关良的画近似‘碑’,马得的画近似‘帖’。以音乐为喻,关良的画富节奏感,马得的画多旋律感。
我画戏画,兴趣所在是借戏曲表达思想认识。
由于画笔的着重点不同,关良、马得先生是就戏画戏,我是‘逢场作戏’(意即借台上的戏场做我自己的文章)。试举一例:有出戏叫《快活林》,也叫《醉打蒋门神》。戏曲作者(包括《水浒传》的作者)意在通过这一情节赞扬武松的英武神威,纵使喝得烂醉如泥,仍能将蒋门神打得鼻青脸肿丢盔卸甲。依我看,戏里的武松固然英雄,但更像是‘打手’。你想,他和蒋门神拼命不就是因为饱吃了施恩的酒肉?如此的‘英雄’,不就跌落价码了吗?我画《快活林》题了这么几句:‘武松大闹快活林,只因饱吃了人家的酒肉,终难免脱“打手”之嫌,“无三不过望”欲以酒盖脸遮羞乎?’戏曲本是唱的正调,我的画把它唱成了反调。
陈:你过去发表的大部分戏画都是这类的?
韩:不尽然,为了玩玩笔墨,搞点儿趣味,就乱画一气。画的哪出戏,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我最感兴趣的是‘逢场作戏’ ,这样我能有更多些的发言权。”
张瑜在《雪尘语画》中说:“韩羽的戏曲人物画便在关良的巨大的身影中顽皮起来。”“顽皮”二字说得好。
韩羽在《韩羽创作篇》一书的跋语中写道:“我现在画国画,以前画漫画。在漫画创作中由个人性情、文化水平等因素所决定而形成的思考问题的方式、观察生活的角度以及习惯了的夸张的绘画语言,不能不带入到国画的创作中来。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儿,即使变成了山神庙,仍然露出那条猴尾巴。”
然而不免要问:如果仅仅是“土”,其趣能盎然乎?艺坛前辈华君武说过一句话,谓韩羽的作品是“一种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化合”,和黄苗子先生的“似村而雅”是同一说法。的确,他的一些作品之趣,恰恰是于最土处,显出最雅来。
韩羽有一幅画,标题是“画林太太”,是哪家的林太太?这太太是高是矬?是胖是瘦?是风流婀娜,还是贞淑端庄?可一看画,竟是一枝梅花。再看还有一副题:“林和靖自谓梅妻鹤子”。画梅者可谓多矣,你见谁这么题过?“画林太太”四字不能不谓之市井气。可这市井气的背后有雅人高士林和靖给撑着腰,你说是土?是雅?
再抄一段其文:“南齐胡谐之贵宠,上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惟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语。’可见语言环境潜移默化的力量之大,说句粗话。是‘河心撒尿,顺了大溜了’。”
前半段的《南史》能说没有书香之气?可最后一句能不说土得掉渣儿?一文言一土语,糅在一块儿,却又水到渠成天衣无缝,这就像《关连长》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穿着土八路军装的土头土脑的关连长,坐在钢琴前弹奏贝多芬乐章。又像戏台上的张飞,粗鲁中见妩媚。
我在前面曾戏谑地说:画漫画的韩羽打了画国画的韩羽一记耳光,是我言之不确。他不但没有背叛漫画,正相反,将其发扬光大之。改头换面,又将“漫画”挤进到“国画”中来了。难怪漫画界说他的画是国画;国画界说他的画是漫画。
1995年《江苏画刊》上有一篇《韩羽画跋边抄边议录》:
“人们说韩羽的画有趣,其实他的画跋尤有趣,今不说他的画,只说跋。漫画界前辈丁聪,为韩羽画了一漫画像,韩羽附写了数字自述:
‘小时画画,觉着人不如我;而今画画,觉着我不如人。
画了大半辈子,只是将俩字颠了个过儿。’
读了不免莞尔,粗粗一看,正如俗话说的‘别人笨得不够吃,他却笨得吃不了’。花了大半辈子力气,只是将两个字颠了个过。再细细一想,这‘人’一前一后的颠倒,固是否定之词,可又是谁否定的呢?是这个‘我’否定了那个‘我’。换句话说,是后来的我超越了先前的我。真‘贼’得很。原来似贬实褒,越画越自谦了。这绕弯弯岂不是捉弄人?人却又愿意受这捉弄,因为从被捉弄中获得的是幽默的审美快感。
有一画家画了一画要他题跋。画中是三个着古衣装的老者,还有一琴一鹤。本是雅味十足,且再看他的题跋:
‘酉辰画三老,大星把画裱,要我来题字,不知题啥好?真欲焚琴煮鹤图一饱。下边落款是:酉辰作画,韩羽解馋。’又题:‘人笑我俗,我请坡公相助,其言曰:卫懿公好鹤,以亡其国;房次律好琴,得罪至死。乃知烧煮之士,亦自有理。’
画家着墨于雅,题者却盯着吃,可谓大煞风景。‘馋’字俗得使人忍俊不禁,‘焚琴煮鹤’却又文得极有书卷气,是雅得甚俗?还是俗得甚雅?是和画家寻开心?还是自嘲?模棱两可飘忽不定。令人颇费猜疑。因而愈引逗人去猜疑。
对《贵妃醉酒》一画是这样题的:‘唐明皇驾幸西宫,找梅妃卿卿我我去了,杨玉环醋意大发,于是‘看大杯伺候’。看来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
好个‘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这话真说得糊涂,却又真切地搔到了痒处。贵妃听了当也破颜为笑的。”
再看题关云长:“关云长的‘义’很有点近似贾宝玉的‘情’。贾宝玉固然钟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宝姐姐,故曰‘情种’。关云长义扶汉室,却又义释曹操,当也应名之曰‘义种’。”
真是恶作剧,将关圣帝君和奶油小生拉在了一起,可谓毁圣谤圣了。可是题画者将小辫子抓得牢牢,于匪夷所思处乘隙一击,老吏断狱证据确凿,奈何!‘义种’,这杜撰的词让人忍俊不禁,恰恰是这不伦不类的‘杜撰’,才给关老爷脸上罩上了一层诙谐。
《如是我说》(武松)一图的跋语:“清人张潮说:阅《水浒传》至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我说:且再看武松在孔太公庄外为黄狗所欺,人生有快意事,也当必有败意事。
这段小文颇妙,为什么?这要从另外处说起:张潮是清初的文学家,他的笔记随感小品《幽梦影》,‘所发者皆未发之论,所言者皆难言之情’,因而在当时评价甚高。而此书还有一特别处,是黄周星、张竹坡等文人为此书写了数百则评语,隽语交织。《如是我说》画跋所引张潮的话,就是出之于《幽梦影》现移抄如下:
‘阅《水浒传》于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
张竹坡曰:此等事必须无意中方做得来。
陆云士曰:心斋所著得意之书颇多,不止一打快活林,一打景阳岗称快意矣。
弟木山曰:兄若打山中狼,更极快意。
不厌其详地抄录下来,是为的比较一下评语。张竹坡固是点评圣手,对《金瓶梅》一书发了不少精辟之论。可这一评语,不能不说是平平。其余二位,均是顺着竿爬,没有突破张潮的原意。而《如是我说》的跋语较之棋高一筹。一是从反面立论,二是紧紧扣住题目,起自武松,落至武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说服力强。这样比评,不算是强词夺理,欺负死人古人吧。’
以上摘抄的仅是《韩羽画跋边抄边议录》中的数例。像这类的文画结合形式的作品,成了他近年来创作的主流。其原因,一是他的兴之所至,二是各报刊“点名要菜”。两股劲拧成了一股劲,“小车不倒,照直推了”。对这文、画相合(其实也就是画与跋)韩羽名之曰“两凑合”,意即画不够,文来凑;文不够,画来凑。而何满子先生说得尤风趣:“今人盛行漫画配短文。有自配者,如黄永玉、韩羽诸家。这种画配文出于一手,可以拟之曰‘自恋’。亦有请人配画者如陈四益请丁聪,鄙人亦请方成配画,可拟之为‘婚恋’。”(《无花的蔷薇》)
韩羽有一小文,似颇可做他的“自恋”的注释:
“我喜欢因画而作文,或由文而作画。画之所短,恰是文之所长,画之所长,又是文之所短。取长补短,手脚并用,连踢带打也。所以如此,又关乎我对绘画的看法。看法,言人人殊,各有所着重,自不必相强一致,我则着重八个字:又熟又生,有理有趣。
所谓‘又熟又生’,是指画中物象应该令人既感到熟悉而又感到陌生。熟悉使之亲切,陌生使之新奇。惟其又熟又生,才最易刺激人的感官,最易叩人心扉。反之,只熟不生,则索然无味;只生不熟,则茫然不可解。
所谓‘有理有趣’,其理,不是说教,不是来自书本上,非由述作。它就在日常生活之中,与琐屑事物相表里,它无往而不在,却又为人所熟视无睹。一旦显其端倪,人们才跃然以醒幡然而悟:怎么以前就没看到想到?借老生常谈语,画中之‘理’就是想人之所欲想而未及想,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这‘理’,不仅能像教科书一样益人以智,它还有为教科书所无的给人以恍然而悟的快感,又因这‘理’来自生活之中,往往杂有生活之趣,它又给人以审美愉悦。
至于‘趣’,人们一提到它,常常想起‘好玩’、‘逗’这一类字眼。清人张潮则更看出了‘趣’与才、学、识的关系,及对才、学、识的重要作用。他说:‘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就是说,比如酿酒,才、学、识是酿酒的高粱稻米等原料,而‘趣’是使原料发酵的酵母。
画中的‘理’,亦即学问与识见,亦必兼乎趣而始化。理因趣,其理益彰。趣因理,而趣益浓。
绘画是直观艺术,只能描摹具体事物。而理与趣,实出之人的心中,是主观之意念。似此,只能描摹具体事物的画笔则力有未逮。为补画笔之不足,须要借力。‘砥砺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说苑》)金属的刀,惟有借助于非金属的石,才能磨得快。中国古代画家早就悟得此理,因而借语言艺术的文学以助视觉艺术的绘画。画中的或文或诗(包括标题),俗谓之“跋”。这跋,不亦即‘非金’,而可以‘利金’的磨刀石?跋与画相结合,是语言艺术与视觉艺术的杂交,如庄稼为改良品种而杂交一样,是互补不足,相得益彰,离之两伤,合则双美。
白石老人有一画,画了两只鸡雏互争一条虫子。因利而争,固然是丑态,然而单只相争,不足以尽其丑,且看跋语:‘他日相呼。’只此四字,立使画面延伸开来,突破了时间、空间的局限,由目前的‘相争’延伸到以往的‘相亲’,也是这跋语,藏而不露,话里有话,‘他日相呼’,岂不是见利忘义?岂止是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理?是趣?谁能分得清?”
他的另一幅画《不倒翁》,本是泥玩具,却忽焉幻化出贪官的嘴脸,这画中物象的又熟又生似与不似,不亦得之于跋语的点铁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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