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我的生命流程主要是在漂泊、旅途和流寓之中度过的,为了什么?追根下去,还是心的思虑,生的追求和身的无奈。我想只有圣哲才会自由地在精神的牵引下而形而上的生活,才能超越凡俗,超越功利而过着神性的生活。我是俗人凡胎,我不能。
有一位智者说:“生命必须是一种探寻,不是一种欲望;是一种探索,不是野心勃勃地成为这个,成为那个。”这位智者是误解了生命的。生命其实是一个过程,在过程中最重要的体验生命本身的快乐,还有痛苦。当然作为一个会思想的动物,人还应当探寻生命的真谛和与生命相关事务的意义。
人还是一个怀着表达欲望的动物。人的表达欲望使人摆脱了被动生存,而得到了超越自己、超越生存的权利。虽然表达的欲望几乎是人人都有的,但使人的表达欲望具有文化性和精神性,则是艺术家和文化人。
一
在我的生命流程之中,北京是我来去最多的地方。我是一个精神性较强,而又对文化和历史敏锐的人。北京是千年古城,四朝国都,文化积淀很深很厚,很多人物和史事都曾经在这里演义、沉浮和泯灭。虽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北京却仍然具有很明显的文化气息,并保留着文化对物欲的抗拒性。
记得我19岁时第一次来北京,那种对历史和文化的朝圣感至今不能忘怀。当时在故宫留连时,凝视眼前宫墙的土红色——我甚至依稀地看到了由想象而幻化出的悲壮历史硝烟。
我之心仪北京久矣!
二
齐白石大师是我的同乡。他的艺术和为艺术的人生常常使我感佩。大师以57岁的年华而毅然辞乡别祖定居北京,而后在北京探索艺术真谛,凡十余年,进行“衰年变法”至七十古稀变法始得成功,于是跻身中国美术史,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古人云:人五十而亡不算夭寿。而白石大师以近六旬之身而迁徙北京,这是何等的胆识,何等的决然!至于在北京定居之后,他又经历了多少坎坷和挫折,冷眼和屈辱——但是这个被同行骂为“野狐禅“的乡村木匠还是走出来了。先不言大师的艺术成就,仅就其生命的自信和精神的强旺也为我辈叹服。
其实齐白石大师之迁徙北京也是被逼出来的。当时在湖南已有声名的齐白石,已经决意寓居乡下了,他还在乡里择地造屋。为了读书作画免受蚊虫之扰,还模仿“洋房子”在窗户上都加安纱窗。但是清末民国初年以降由军阀统治而带来的农村精英劣化和极端革命而造成农村乡绅阶层的消失(一部分被消灭,一部分逃亡),使得白石老人寓居乡里、潜心艺事的美梦破灭了,于是他选择了北京。
诗话说,少年白居易刚到京都时曾以诗集谒顾况,顾初不识白居易才情,曾在随意翻阅后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但是当他看到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时,即改口嗟赏说:“有才如此,居即易矣。”并为之延誉,于是声名大振。这则诗话,其真实性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出一个事实:京城乃万方来仪之地,人才济济,安身立命谈何容易,然而只要有过人才力,京城又是施展才华和抱负的首选之地。
我深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道理,但人生中的重大抉择大凡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人生理想的追求;二是形格势禁的迫使。在我,二者兼有。余生也晚,余悟也晚,至天命之年,才做此抉择,内心颇有一些悲凉的。
我在心里暗下了后半生“流寓”北京的决心。流寓一辞,是志书上对外籍文人、艺术家客居当地从事文艺创作和生活而杜撰出的一个名辞。流而寓之,很合乎文人和艺术家的生存方式,可见是自古亦然。
三
1995年开始,我决意“流寓”北京的想法开始进入实质企划阶段。具体地说就是谋一住所,犹如动物的窝和巢。
为了寻觅到一个理想的去处,自己先后看过北京很多地方,除京南之外,西边的门头沟,东边的通县、顺义,北边的昌平县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又走访了不少艺术家的住所。有购地造屋者,有买农家旧宅改造者,也有购现成商品房的。看过之后,无不感慨,世道真是不一样——在这个现象后面是当代艺术家和文人的自由意志、生存方式和精神追求的深刻变化。
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外地画家一起驱车去昌平上苑地界看地。此外已有若干画家购地,但正式居住者只有二位,王华祥君和汪建中君。他们都是购置旧宅院改造而成的。一个普通的旧宅院,经主人匠心营造,成了质朴自然而又富有艺术情调的画家居所。他们取本地特有的石头和木料为主材,房屋的建造和布局以画室功能为主。简朴而有个性,大方而见风格。对比都市中画家们的居室的狭小和不堪,真使人眼亮心动。
上苑的自然造境,非常适意。
此地系北京正北面,距北京市区约30公里。上苑在昌平境内。清朝诗人龚自珍在《说昌平州》中说:“昌平州,京师之枕也,隶北路厅。北路厅隶分巡霸昌道,分巡霸昌京尹。州之西有镇山焉,曰天寿山,明十三陵之所在。又东南有小山焉,曰汤山,实维温泉,有江东之辛夷树焉,纯皇帝置行宫,实东巡之所憩。”
上苑北靠燕山,距燕山山根仅数里之遥,燕山在此处骤然形胜。两座对峙的山峰中淌出一股清流,清流出山后即在山根处成为一个水库,水面约300亩左右,名桃峪口水库。此名颇有南方意味,听来耳热。进山口后有一山间公路顺清流蜿蜒而入,深入山中达30余里。水库四周有现代山庄、别墅数处。上苑北依京密运河,此乃京都用水命脉,故修护完整,管理有制,其水质清冽,透明见底。沿岸白杨矗立,犹如卫士。两岸果园遍布,桃李、杏柿、苹果、葡萄和麦田连畴。至于春天则果树花香,麦田作浪,河水涟波,宛然北地之江南也。
上苑有一块约十几亩的老柿子树林,树龄都在一百年之上。据本地老翁称,在他少年时这些柿子树就这样大了。此地以品质上等的柿子著称,清朝时为岁赋的贡品。如今这块老柿子树林,已没有产量了。惟树干劲健,枝繁叶茂很有画味。村里征得上级同意,有意以宅基地的方式卖给文化人和艺术家造屋,作为桃峪口旅游开发区的一个项目。看了这块地,感觉很好,更兼交通、供电、供水、电话等条件皆备,当即决定买了一亩。
四
人的一生之中,居室是大事。古人云:“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然而亲手造屋,按照自己的意趣和需要造屋,对于现代的都市人却无异于做梦。故此,我之燕山造屋,尝与朋友戏说:我今生能体验一次像鸟儿一样自己做窝的乐趣,真是此生的一大快意事!
房屋设计师就是自己,因为是画画的,只要在书店购得参考书籍,学习一些方法,就可以进行设计了。选择风格,决定形制,然后根据居室使用功能分割面积。平面图、立体图画了又画,个中乐趣,真不亚于画画和做诗。
明朝名士李渔是一位极有享世雅兴的文人,他的《闲情偶记》有居室部一章,极尽文人雅士置造园亭屋舍之能事,从理、文、雅用几个层面把“土木之事”说透了。他自诩平生有两绝技;一则辩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说到创造园亭,他很有高论: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衰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岂非圣明之世,文物之邦,一点缀太平之具哉?
读李渔的妙文不免为之动容,但动容之余,却知道自己是在造“寒士之庐”而非“贵人之堂”,量力而行再求适用和个性,如是而已。
说来有趣,在企划和造屋之中,自己对“风水”之学亦颇有涉猎,并改变了过去对此道的偏见。其实中国传统的风水之道,扬弃其神秘之说,很多地方是很有道理并有科学性。例如,其中的“凶宅”60例,就经验理性为多。自己没有了对“风水”的偏见,自然就在造屋时就采纳了风水学中的一些规矩。
当然设计的最后定稿还需要专业人士参与。如施工图、结构图、上下水设施、电路等等,这是一般人不能代替的。设计程序完成后,就是选择施工队、谈判、定协议、签合同、预付资金等。每一过程,都有门道,都是经验加智慧。其中故事,非一二言能道尽。
经过半年的施工,房屋土建告竣。于是又亲制装修图样,并购料督工。其中繁杂劳顿自不必说。但好在累中有乐、苦中有甘、烦中有味。
至1997年初冬,我的“燕山之庐”终于完成,11月下旬入住。
五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多生山居之念。
古往今来的典籍和诗文中记载着许多著名的山居和它的主人。成都杜甫草堂、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陶渊明的浔阳山居、倪云林的清秘阁等等,可以说不胜枚举。至于“三径竹间,日华澹澹,顾野客之良辰,一编之窗下风雨潇潇,亦幽人之好景”则是文人士子山居生活的诗意写照。
其实也并非中国文人和艺术家独有山居之想的雅兴,西方的文人和艺术家也心同此好。著名的有19世纪巴比松画派大师米勒、柯罗等就是大自然而玉成的艺术家。又如俄罗斯的大文豪托尔斯泰,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农庄中写作和生活。西方的文人和艺术家山居文化史,可以说,似乎晚于中国人,但在近现代以后则蔚成风气,于是又比中国人大大地领先了,当然这里面既有对“自然的发现”还有自由度和物质条件的问题。
现代以降,中国的社会革命首先是以农村革命为主导而完成的。革命的功绩是实现了土地革命,这是正面的效用。但在文化上的负面效用则在革命后的几十年慢慢地显现出来。这就是农村文化阶层的流失和损害,从此,文化人视乡村为畏途,从而在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大致整合和一致的状态,当时农村中居住大量的文化精英,他们的生存态度和文化优势必然地以多种方式影响着农村、完善着农村。暴力革命打破了城市和农村的文化平衡,这个后果和损伤是无法估计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显示出来。虽然后来也曾经试图以强制的方式迫使千百万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但都是以不自然和非人性的方式进行的,而不是由于政治、文化、经济的原因而自然的双向流动,因此当权力结构松动,原来上山下乡而进入农村的人,他们又会置一切而不顾(包括婚姻和家庭)而向城市大逃亡,这真是对集权政治下的发展农村政策的极大否定和讽刺。而这讽刺和否定则是以无数人间悲剧为代价的。而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土地上,出现了都市人(以文化人、艺术家开头)带着文化和资金,冒着风险到农村生活,造屋安居,这实际上是社会人性化和自然化的一个征候,它表征着中国现代城市和乡村在文化资源和人才资源自然融合的开始。
六
山居是淳朴、恬适、自甘和静思的生活。
苏东坡的《送参寥》诗中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山居的主要追求是“静”和“空”,“静”才可能排斥外物的各种干扰,凝神静气地观察、思考和从事艺术创作;“空”可以容纳宇宙万物,空也是虚,虚静,空寂。这是自己追慕的一种超诣的艺术境界和人生境界,在这个境界之中自己艺术创造和思考就能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明人陈继儒说:山居胜于城市,盖有八德:不责苟礼、不见生客、不混酒肉、不竟田宅、不问炎凉、不闹曲真、不征文逋、不谈仕籍。此八德,虽为古人山居的情德,但今人读来,也自有一些体悟和启示。古人的雅兴和智慧在很多方面其实是比现代人高明的,然而高在何处?我想是高在境界,高在超诣,高在静思。
圣人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山水者,自然也。人溶于了自然,而又在自然中悟道,岂有不仁不智者。也许有人会指责我作避世者态,言循世者语,不然,我之退,退向自然、退向静观,非古文人士子“退则明哲保身”之退隐,而是为艺术、为个体生命精神而寻找的境界和状态。
我之燕山造屋,应是我生命状态的一个物质形式表象的精神转换。更自信的人生,更广阔的精神,但愿能从这里展开。更希望,这是海德格尔式的“精神还乡”。古人云,乡居需得良朋,又云:十万买宅,百万买邻,斯言大善。乡居上苑的朋友,多为性情中人,人生体悟和事业都有了一些根底,因此彼此之间倒显得比在闹市中亲近。虽然放弃了很多,但并不觉落寞,得到了的自处的惬意和身心的解脱。还有清新透明的空气和满目葱郁的绿色。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这是诗意地安居吗?
2001年6月4日初稿于燕山下
2002年10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