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里必有黑暗之处……

从前我以为艺术是灯火，可以把我照亮。后来我知道，除非你自己也变成一株光亮，否则艺术和你无关。

大部分时间里我漆黑一团，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体积和重量，所以也没有行动，当然也没有历史和将来。就这么摇摇欲坠、若即若离……

当我安静地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我老婆在一旁，看我神情恍惚，就用喝斥把我从五迷三道里弄出来，像是针对垂死的病人实施的抢救。可我知道她的做法就如同水中捞月。

我喜欢飘荡在自己的黑暗里，明晃晃的世界里从哪儿才能找到这么舒服的藏身之地！很久以来，我一直有一种罪孽感。我搞不懂艺术为什么可以成为铁饭碗，我无所事事躺在里面已经有年头了，偶尔在学校里对青少年讲一些道听途说和无法证实的废话，也能叫工作么？可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活着，像很多人一样。

我曾经弄一些有关艺术的书来找答案，读过之后就越发空虚。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个适合从事艺术的人，至少是符合很多书本上对艺术家的基本要求。如果谁有兴趣数数我前面写出的几行字，就会注意到我每写出几个字就会蹦出一个“我”或者“自己”。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自怜、自恋、自私、自我为中心，还有点儿自以为是，当我想到自嘲、自卑等等一串以“自”打头的词的时候，还有点儿自鸣得意。你说，这样的人不弄艺术弄什么？……我计划如果在我有生之年艺术还没被划在小偷、诈骗、贩毒等非法行业里，就一直当艺术家，即好听又体面还实惠，顺便还可以沉醉在自我当中死活都不自拔，因为拔出来也没什么用，一个搞艺术的人除了他自己那点儿喜好几乎一无是处，可世人为什么对我们如此宽宏大量呢？真是搞不懂。我记得人们在有段时间里佩服威严的图画，先贤、先烈、神仙鬼怪挤满了神庙的墙壁，让人看了由衷地胆战心惊，艺术家被人钦敬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反正我们跟在艺术屁股后头沾了许多年的光了。现在的艺术是和时髦混在一起，时髦和商业打成一片，商业和发展结成一伙，艺术家就剩从人们口袋里掏钱了，搞艺术已经变成了搞钱的意思。……

从前，我一直以为艺术是灯火，能给人带来微弱的憧憬感。后来我知道，艺术只是个契机，触发人点燃自己光亮的一线可能。尽管是一线可能，艺术也已经被委以重任了，即使仅仅把从事艺术的人自己点亮，艺术也具有了存在下去的合法性。虽然人们会假艺术之名自恋或者自欺其人，用艺术的形式来取悦他人和货币，这都不能掩盖曾经有众多良知、真知化身的作品在人间流传，使麻木的心灵在震撼中产生复苏的幻觉。这样的作品，被人比喻成黑暗中的灯火应该不算夸张。把这样的作品引为榜样却是极度的不明智，就像我们无法把《论语》引为创作的榜样，因为你首先不是孔子。所以，我是把所钦佩的人当成榜样，这是任谁都管不住的事。我的榜样有很多，类型也很多，就当是个人隐私吧，在这儿就不公之于众了。……

至于我的所谓艺术，很多时候，我是尾随着自然的某些片断，着眼于社会的某些动势，然后就沉溺在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当中。这种感觉使我有一种非比寻常的私秘感，犹如处身另一种维度。我的作品与触动我的事物之间的联系很脆弱，它只是一种心得，一种经过过滤的感受。这里面有我作为小市民的恐慌，作为底层人的忧虑，作为中年人的压抑和自嘲。我不指望它具有广泛性，假如某些时候偶然和谁的感受有所契合，那一定是孤独和孤独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