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在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孵卵”时，也许并没有料到这个孵化的过程会花费他十多年的时间，更不会料到，漫长的酝酿所孵化出来的却是一大批跟历史记忆相关的作品。事情往往是这样，等待使人沉思，而沉思的结果便是认识的深刻。《圣经》里面早就提示过：落在最后面的人，恰恰走在最前面。如果我们承认地球是一个圆，那么，前卫的概念便会受到质疑。事实上，前卫是相对于落后而言的，丧失了针对性，一切都无从谈起。对于艺术家张念来说，十多年前之所以前卫，是因为他的激进行为反叛了僵化保守的政治社会，而十多年过后之所以仍表现出某种前卫，是因为他回顾历史的作品超越了浮华表面的商业背景。
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张念赶上了价值观最为动荡的年代，而作为中国最早的一批“盲流”艺术家，张念又经历了生命中极其艰辛的岁月。这些因素都在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使他强烈地意识到一种无根的漂泊之感。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在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孵卵”行为，更像是一种佛学意义上的“禅定”。正如他的行为方式呈现出的是一种静坐状态一样。这种以静制动的行为方式，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沉淀，亦是一种漂泊中的停靠。难怪他还要穿上“孵蛋期间，拒绝理论，以免打扰下一代”的纸衣，并在周围铺满“等待”的字样。因为价值的动荡使他失落了信仰的根基，而无尽的漂泊又加重了他的生存危机。静坐在展览上摹仿小鸡孵蛋，与其说是为了拒绝外界的侵袭，不如说是在修炼自己的沉着。
就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历程而言，整体上带有些浮躁的情绪。因为中国当代艺术不同于西方有着现代历史的人文铺垫，作为参照西方重新建立起来的一种文化范式，尽管中国当代艺术反映了激烈动荡的现实，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动荡因素使其难以深刻沉淀，而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浮躁。张念敏感到了这个浮躁的社会，从一开始便走向了其反面。他后来这批有关历史记忆的作品，应该说，正是得意于他在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开始的“孵卵”行为。漫长的孵化过程不仅使他对时间有了深刻的认识，而且对时间中穿梭的历史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在新近的这批作品中，张念追溯了近一百多年来中国的社会发展史。这段历史正是中国从封建帝制下解放出来，迈向一个新中国的历史。这其间既有血雨腥风，也有温情岁月。总之，是希望与困惑交织，残暴与温馨并存。与通常表现历史题材的当代艺术不同，张念既没有设定一个颂扬的立场，也没有摄取一个批判的角度，而是以史诗般的构建方式，借用电影镜头的切换语言与光谱效果，在时间的流水线上直接展现出一个个历史故事发生的瞬间。张念的这种表现手法有点近乎于编年史。也就是说，对近一百多年来中国的这段历史，张念并不带有从中吸取教训的意味，而只是取了时间的单位客观地进行记录。事实上，历史作为过去发生的一些故事，正是因为今人的主观干涉，才失去了其本真的面目，尤其是我们中国，历史意识的灌输，往往带有太多现行意识形态的篡改痕迹。张念这一代人，可谓是深受过这样一种历史意识的困扰。正是因为如此，当“我不相信”的质疑，从诗人北岛的嘴里呐喊而出，便顺势地构成了整整一代人的价值颠覆。
张念曾经也参与过这种颠覆。他很早便放弃铁饭碗，选择流浪，即是对固有体制进行颠覆的一个例证。但与许多热衷于破坏与解构的当代艺术家不同，尽管张念的意识中有着颠覆的冲动，然而，价值的失落以及游离的生存状态，却使他不时也憧憬着文化上建构。他早在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孵卵”行为便已经预示了这一点，而他在“孵卵”行为之后所创作出来的这批有关历史记忆的作品，更是朝向这个方面迈出的一大步。如果我们借用张念回看社会历史的角度来看张念个人的历史，便能看出这样一个清晰的轮廓。正如他表现近一百多年来中国这段荡气回肠的发展历史，英雄气概也好，残酷斗争也罢，始终都贯穿着一个新中国的理想一样。对于理想的追溯，其实，正是张念从躁动不安的现实中抽离出来，走向历史深处的一个起点。在这样一个起点上沉淀，慢慢孵化，张念的这种历史性回眸，才超越了时代的局限与个人善恶的价值评判，而获得了认识意识的空前解放。

2006.9.19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