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访谈:赛事与我无关——方振宁访谈
受访者:方振宁
访谈者:秦 蕾
时间:2007.3.14
地点:方媒体工作室(北京)
本来就是艺术家
秦蕾: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你是独立评论家,现在怎么办起个展了?
方振宁:是的,2006年我参加了一个叫《回放》的摄影群展,当时有一位画廊工作者问我:你怎么变成艺术家了?其实我没有进行身份的转换,我一直是以一位艺术家的身份工作。
秦蕾:怎么讲?
方振宁:我是学艺术出身,八十年代末去了日本,一去就是十几年。我在日本一直从事艺术创作,只是到了1996年才开始作为台湾的《艺术家》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开始写艺术评论,其实就是介绍日本发生的一些艺术活动而已。
然后一写就是十年,现在想起来,所谓的评论家身份就是这么形成了,但是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每月撰写那些评论,实际上也是学习的过程。特别是介绍一个重要的展览,在现场看到的感受只是一方面,同时要阅读大量的资料和素材,才能对某个展览进行综合性评论。但是,如果不是为了写评论,带回家里的展览画册从来不会去认真看一遍,特别是那些文章,所以评论工作让我能够踏实地从头到尾认真阅读,这就强迫自己像一名学生一样。
其实这个工作大大促进了我对当代艺术的了解,并且得以一直在日本前卫艺术圈中活动。
因无知而发奋
秦蕾:其实我们并不了解你在日本的艺术创作活动,也想让你自己对过去进行一次回放。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的?
方振宁:1988年8月。当时我想去的地方其实是巴黎,就是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但由于办签证出了问题,结果没有成行,就只好去了日本,一住就是十几年。
我出国前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的是版画,本科毕业,到了日本之后我也没有为提高学历去做任何努力。因为我觉得中央美院的四年学习,已经培养了我独立观察世界的能力,而且我想证明,中国的学校足以培养出优秀的艺术家。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在当时的中国学到的艺术知识完全不够用,比如我在出国之前知道劳森伯(Robert Rauschenberg),但是不知道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翻一本画册,上面有一张照片,是沃霍尔到我们学校美术史系参观,那时我就在学校,而且教室离美术史系教室只有几米。我想,没准我在校园里曾和沃霍尔擦肩而过,但是我不认识他。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惭愧和无知,所以我发奋要了解当代艺术的历史。
劳森伯的冲击
秦蕾: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对现代艺术有所觉悟?
方振宁:应该说是1985年11月美国艺术家罗伯特 •劳森伯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大型展览对我影响最大。我在中央美院的训练都是写实风格,虽然那时我在学校图书馆看了许多画册,并开始喜欢抽象风格的作品,但是对现代艺术的现场没有体验的机会。
那是一个相当震撼的展览,我们看那个展览非常快乐,好像艺术就是玩。当时我写了一篇关于劳森伯的评论,本来已经要送厂印刷了,最后根据上面文件指示,全国一级报刊不能报道劳森伯展览的消息和评论,就这样,这篇文章没有问世。
我记得当时劳森伯在民族文化宫有一个表演,居然在舞台上出现投影银幕,和舞蹈表演在一起,感觉非常不能理解,不知道这是什么艺术?现在清楚了,劳森伯是最早参加科学和艺术实验小组的艺术家,现在可以说是多媒体艺术。
从抽象到极限
秦蕾:你在日本发表的无论是版画作品还是物体作品,在艺术上都属于极限主义风格,这和你出国之前的风格有区别吗?
方振宁:出国之前我只制作了三幅抽象版画,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方向性的实验,也没有人告诉我抽象艺术的方法。最早的一幅抽象版画是《高山流水》,表现的是一条瀑布倾泄下来的画面,但是画上只是用一条黑线来表现瀑布,这是一种视觉经验,即当你注意到瀑布,其他无视的地方都是空白。这件作品是一次冒险,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然而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极限主义艺术。后来对这种艺术有所理解,还是中国文化的底蕴在起作用。
现代艺术的觉悟
秦蕾:是哪些因素在起作用?
方振宁:八十年代我特别迷恋禅宗思想,特别是禅宗公案对我影响很大,但是禅宗和现代艺术思想有相通的地方,这我完全不知道。到了日本之后,在银座一家画廊看到两件作品印象非常深。一件是河原温的作品,那是一件非常小的作品,黑色画布上只写了当天的年月日。另外一件是画面上只写了“这是七个字”——日语正好是七个字母。这让我想起禅宗有一个公案,内容是,有一天,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人:“你姓何?”回答说:“我姓何”,那人又问:“你从何国来?”回答说:“我从何国来”。这个公案成为我理解概念艺术的启示录。
我还想讲另外一件事,是蔡忠志的漫画帮助我理解了琼•凯吉(John Cage)。出国之前我知道凯吉的极限音乐,但是我不理解他要表达什么。我刚去日本不久,凯吉获得京都文化奖,这是一个表彰世界上对科学和艺术作出重大贡献者的奖。
我记得很清楚,《朝日新闻》上发表了一篇凯吉获奖并发表演讲的报道,当时我是在电车上看这篇报道的,凯吉说他的音乐是和能够大自然接轨的音乐,并且介绍了他采集自然声音的经历。这让我想起我曾经看过蔡忠志关于庄子漫画的漫画,就是讲一个乐师把乐器都砸了,聆听自然的风声的情节。我突然领悟到凯吉和庄子是相通的,这个瞬间我理解了凯吉艺术的思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明白了凯吉《4分33秒》那首钢琴曲的意义。
你看,这就是中国思想成为我理解当代艺术的基础。
永远的正方形
秦蕾:那么对你的作品产生过影响的艺术家有哪些呢?
方振宁: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说是在我刚到日本后,有机会接触到绝对主义艺术家马列维奇(Malevich,Karimir Severinovich )的作品,这是一种幸运,直到现在他仍然是一种精神领袖的位置。相逢马列维奇为我以后的艺术道路奠定了基础,现在我最想去看的地方是马列维奇墓,我已经找到墓的照片,但是没人告诉我它的地点。
1992年我第一次前往欧洲,在德国波恩刚刚落成不久的当代艺术馆,看到开馆纪念展上马列维奇的代表作品,今天仍然记忆犹新。最近我刚刚从莫斯科回到北京,这次在莫斯科特列恰科夫国家美术馆(The State Tretyakov Gallery,Moscow),除了看到那件《黑色的正方形》(1923)之外,还有两件《建筑空间设计》模型,真的让人难忘。看到马列维奇的作品,精神就能够得到高扬,这就是艺术的精神能量。
受到马列维奇影响的艺术家太多了,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艺术传承的系谱,我把他叫做“极限艺术家族”。
读经典书
秦蕾:有什么书影响过你吗?
方振宁:如果只说一本,马列维奇的《无对象绘画》就是经典。但是让我对20世纪现代艺术的发生源泉有所了解的书是《现代绘画与北方浪漫主义传统——从弗里德里希到罗斯科》,我最先读的是日文版。这是一本相当重要的书,日文版副标题特别重要,因为当时我看到“从弗里德里希到罗斯科”这句话就想,弗里德利希(Friedrich,Caspar Dvaid,1774-1840)和罗斯科(Rothko,Mark,1903-1970)有什么关系?他们生活的年代和绘画风格都相差太大了。
就是抱着这种好奇,我在日本一家小车站上站着翻阅这本书,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本重要的书,买了之后果然发现它太重要了,从此我对艺术清醒了。后来我在网上和人聊到这本书,没想到,居然有了中文版,真是太感谢这位译者,但是我想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本书的重要性。
作者罗伯特•罗森布卢姆(Robert Rosenblum )是美国纽约大学艺术系教授。看了这本书,让我看艺术的眼光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因此我能够判断出那些艺术之间的系谱关系,特别是看到弗里德里希居然能够那样跨越时空,影响到20世纪的现代艺术。
中国观念
秦蕾:你一直在日本创作和发表作品,现在还没有展出你在日本的这些创作。为了让读者有所了解,你能不能谈谈都有哪些作品?
方振宁:大学我是学版画,到日本之后才开始制作抽象版画。首先我想,我学习版画的第一课就是如何使用木刻刀刻版画,那么能不能不使用木刻刀制作版画呢?于是我买来2毫米厚的裁好的木板条,然后用手去折断,把这些折断的木板条再贴在一块大板上印刷,这样就制作出完全没有刀痕的水印版画。这是我对版画的一次革新,可惜那时我不是老师,也无发传授这种所谓的技法。我出国前最喜欢的职业其实是当老师,因为当不成我就出国了。
但是制作这些版画的时间并不长,我很快就爱上了各种各样的材料。日本有家杂品商店叫“东急之手”(TOKYU HANDS),这家商店里各种材料应有尽有。就是那些半成品的材料吸引我动手去做手工,这样我开始用各种材料制作半立体的作品,这是一个大的转变。
然而风格也有了变化,就是走向极限艺术方向。我觉得这和人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其实有些作品已经是观念艺术。 例如,我使用两块白色塑料板,在板上用白色写了两个单词,一个是“白色”,另外一个是“无色”,这两个词分别定义了这两块白色塑料板呈现的状态,“白色”、“无色”都说得通。
另外一件是在两个立方体上分别写了两个单词,在白色立方体上写着“黑”,而在黑色立方体上写着“白”,中文中有黑白颠倒、计白当黑的说法,这件作品的想法就是来自这两句话。
还有一件作品就是一个立方体,我在立方体的四面写上“东、西、南、北”,在另外两面写上“天”和“地”,这件作品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我出国之前在故宫博物院的经验。
一次我在故宫参观古印展览,看到一方印的六面都刻有文字,对此我感到奇怪,去问一位专家,他说,这不是日常使用的印,而是随葬品,四面代表方向,剩下两面是天地,这方小印象征着死者生前的宇宙。这件事给我印象非常深刻,中国古人的天地观,实际上是对秩序的一种彻悟。
这样一说,你大概明白,这些作品的构思都是来自中国观念。这种观念是超越时空的,它至今影响着我们的世界观。
这些作品大都是在1995年前后制作的。当时我在横滨美术馆举办过一个个展,题目是“永远的空”,都是展出这类观念作品。
与城市空间发生关系
秦蕾:看你的艺术简历,上边写着你在日本几个地方制作过大型公共艺术作品,这是怎样一个过程?
方振宁:缘起都是因为横滨美术馆的那次个展,当时南条史生先生(现在他是东京森美术馆馆长)正策划公共艺术,他来看我的个展,从我那些并不大的作品上看到一种可能性,于是当即邀请我参加他主持的公共艺术项目,就这样我开始了创作户外大型作品的阶段。
我们国内对公共艺术的概念还停止在雕塑方面,然而在日本却是不同的创作方式。首先艺术家要去看场地,然后根据场地的状况来制作合适的作品,这样作品才能和空间发生有机的关系。
我不是学雕塑的,所以根本没有雕塑的素养,然而,我的作品更加接近 建筑,使用的也都是建筑材料,这和我制作作品时使用材料的兴趣有关。
但是大多数作品都是以光为主,最大的一件作品是受奇玉县和建筑家山本理显的邀请,在奇玉大学里制作的长9米的灯光作品《正方形的变动》。当时有六位艺术家入选,除了我是中国艺术家之外,还有一位美国艺术家,其他几位是宫岛达男等日本艺术家。
数码生活
秦蕾:我看过你出版的一本数码摄影集《方振宁数码世界建筑》,数码摄影和你以往的艺术作品有什么关系吗?
方振宁:那是2002年11月出版的,如果没错,应该是中国第一本数码摄影出版物。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4月30号,我买了第一台数码相机尼康COOLPIX,然后我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原来的传统尼康机。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因为使用数码相机有一种玩的感觉,除了购买时投资以外,使用的时候可以不必考虑成本。这样可以放心大胆地拍摄,状态越是放松,越是能够出来好照片。从1999年我买了第一台数码相机之后,到2002年大约拍摄了14万张照片,当然到现在已经有百万张了。
当事情发展到一定阶段,价值就会转变。比如说,我所说的没有成本,是指不需要买胶卷、冲洗照片,但是在一个人像我这样拍了这么多照片之后,那么成本又更高了。因为拍起来容易,整理照片却要花更多的时间,即使简单地看这些照片就要花大量的时间,因此时间成了成本?
然而不管怎么说,数码相机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因为每次我出门都要带上它,它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元素?
我对数码相机技术的进步非常敏感,我是说,一旦一种新的技能出来,我就想怎样利用这种功能来创作作品。比如尼康COOLPIX系列相机一有拍摄60秒动画的功能,我就开始拍摄题为《60秒》的作品,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现在我听说世界上有了一分钟动画国际比赛了?
如果说,数码摄影和我以往的艺术作品有什么关系,我认为是有相当大的关系。我把数码相机当作工具,分各种不同的功能,比如,有时是为了采访活动做纪录,有时拍摄城市纪实画面,还有一部分就是纯粹艺术表现。这次《界面》中展出的部分作品就是随意拍摄的,拍摄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主题?
蒙胧之旅
秦蕾:如果是没有什么主题的意识,那为什么“蒙胧之旅”会拍摄那么多张呢?
方振宁:“蒙胧之旅”完全是一种偶然。那次是我在东京乘无人驾驶电车,前往晴海一个展览中心。因为都是在高架上行驶,沿途可以看见非常美的东京湾风景。我坐在电车的最前方,就是等待拍摄。但是,上车以后发现,天气非常糟糕,而且下雨,我非常沮丧地看着前方,举不起来相机。但突然间我发现,眼前这些蒙胧风景似乎更加有魅力,于是被行走中的光所迷惑,这组数码照片就是这样拍摄出来的。回来之后在电脑中放大一看,果然不错。
现在想来,真是运气,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所以,抓住那种特定的气氛、地点、时间、气候发生的风景,只能靠瞬间的直觉?
墙和窗:为了超度的界面
秦蕾:这次展览中和“蒙胧之旅”相比,以墙为界面的拍摄好像比较理性,你想通过墙和窗来传达什么?
方振宁:首先,我选择的这些拍摄对象不是一般的墙和窗,都是经典的。这些墙和窗的建造者,都是世界著名的艺术家和建筑家。这些墙和窗都传达了重要的信息,或者作为超度和暝想的道具而存在。
我去世界许多地方看那些经典的建筑和艺术家的作品,这种遥远的旅行,实际上是一种心灵的旅行,就是为了满足心灵上的需要,不是为了设计什么项目而去参观取经。
2005年春,为了看贾德(Donald Judd)在荒野中用军火库改造的美术馆,和他那些永久性陈列在室内外的装置作品,特地去德州的Marfa寻找,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
我拍摄了贾德的一些作品,这些角度在任何一本画册上都找不到。然而贾德的窗比墙更重要,拍摄贾德的窗,让我想起一百多年前弗里德里希的名作《窗边的女人》(1822)和《从画室眺望》(1805-06),这里有一种暗示,我感受到从弗里德里希那里流趟到贾德身上的血液,这些作品纪录了我的感受。
当然在丹•佛雷文(Dan Flavin)那里,则是光,让物理上并不怎么特别的光产生神圣的感觉,是佛雷文的创造。真的要感谢德州辛那提基金会(The Chinati Foundation,Marfa,TX)在贾德已经不在世的今天,继续保存贾德的遗产。
还有在巴塞罗那拍摄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设计的德国馆,那些有着清晰纹理的墙,也有着一种暗示。我曾经在2003年《崇高建筑论——密斯•凡德罗与北方浪漫主义邂逅》一篇文章中论述了这种暗示,所以说,这些墙和窗不是一般的界面,而是有着暝想和暗示的功能。
“赛事”与我无关
秦蕾:你认为自己的作品有风格吗?
方振宁:没有什么固定的风格,我觉得汪建伟为我写的评论《给“不明确 ”一个位置?》,写的非常准确。他实际上是在谈艺术家的身份问题。是一个固定的身份,还是一个拒绝明确性的身份?我们应该给“不明确”以“公民权”。
例如,我第一次接触让•考克多(Jean Cocteau)的作品时感到困惑,因为他有非常多的才能,而且在很多领域都有贡献,除了是诗人之外,还是艺术家,他写剧本,又是电影评论家,巴黎的社交界少不了他。然而怎么给他定位?我的困惑就在这里。
其实,考克多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本书《我是一个困难的存在》。有时候,一句话可以影响你的一生。考克多还说过:“厚颜无耻是我们的英雄品质”。在科克多身上有正负两面的东西,因此他写自己吸毒产生幻觉和自慰的自传,当时在法国是禁书,可是后来法国给他那么高的评价。
我是双子座,因此我的兴趣永远不会停留在一点上。其实风格是在特定背景下的产物,比如,你的生活跨越两个时代,一个是数字化时代,一个是前数字化时代,这两个时代的差别太大了,不只是生活方式,连思维方式和美的意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当身体跨越了两个时代,艺术的风格又怎么能够坚持不变呢?
所以我觉得,作品的品质比风格重要。开拓一个新的领域,比借用一种旧元素更重要。大约7年前,我在网上发过一个贴子说,我的工作就像是一场足球赛,我只是发第一个“球”,而“赛事”与我无关。
(秦蕾:《DOMUS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