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传统走向现代
中国的油画愈来愈受到欧美各国艺术界的关注。尽管人们对它的评价不一,有褒有贬。其实,严格地说,所谓中国的油画,也是面貌多样的,有不同的风格、流派。尤其是近十多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西方现代绘画观念输入,对传统油画展开激烈的挑战 ,写实主义油画一统天下的状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是,每当人们说中国油画时,仍然主要指写实的风格。究其原因,可能是非写实的「前卫风格」在中国大陆还不成气候。而写实的中国油画,却在欧美写实能力已经相当衰微的情况下,显示出一种生命力。
中国观众和中国艺术界之所以对欧洲油画一见钟情,是因为文人画发展到近代,愈来愈内心化、情绪化和程式化。诚然,艺术的内心化、情绪化和程式化,是世界艺术发展的大趋势。西欧自印象主义以来的美术,即逐步向这个方向转化。何以中国人却要在一百年前开始关注欧洲的油画?我想,首先,这是中国社会变革之需要。处在从封建社会向现代化社会过渡的中国人,不满足文人士大夫的「自我表现」和充满着形式美感的「笔墨游戏」,而希望艺术更多地关注现实、关注人生。欧洲油画有表现现实生活的传统,它的传来无疑是「雪中送炭」,为中国文化界所器重。与之相关的,在文人画日益陶醉在「墨分五色」的传统观念中时,色彩的表现也受到鄙弃,犹如在沉缅於笔墨情趣的同时,形的重要性也被逐渐忘却。油画的鲜丽色彩和素描造型,促使中国观众和艺术家在寻思,我们的美术如何变革,我们怎样和世界潮流接近?
油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在中国逐渐扎根。几十年前,在社会中还流行著这种观念:油画是科学的,中国传统水墨画不科学;油画家是现代形态的艺术家,水墨画家是封建文人。
现在的情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油画对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刺激、冲击,起到了推动水墨画的作用。传统水墨画的革新沿着「中西混合」、「中西融合」,更进一步地发掘传统、发挥传统,向民间艺术学习,从中吸收养料等几条途径上前进,已经取得可喜的成果。颇耐人寻味的是,中国水墨画家现在思考的课题,已经从「五四」前后的「向西画学习」,转向如何建立新的体系,与西方对垒。是的,中国水墨画已今非昔比,正在孕育着巨大的变革。
油画的面貌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从徐悲鸿、林风眠到董希文、吕斯百、李瑞年,再到吴作人、吴冠中、詹建俊、靳尚谊,有一条明确的线贯穿於他们的创作,那就是在内容上如何表现中国当代人的思想和感情,在形式语言上如何体现出中国的色彩。有些画家的追求是自觉的,有些人不自觉,但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中,在中国社会要求艺术与之相结合的大环境中,这种倾向的出现是极其自然的。中国的油画家们早就思考油画的民族气派这个课题了!
总之,中国传统水墨画和从西方引进来的油画,在八十年代愈来愈受到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影响。画家们似乎意识到,中国美术,不论是水墨画,还是油画,要在世界艺坛中占领应有之位置,必须要获得现代形态,而现代形态的获得,必不可少的是三个要素:紧密地关注现实生活,有分析和有批判地研究其他国家的艺术观念和实践成果,有分析和有批判地研究传统的美学观念和艺术实践成果。
中国的美术正在从传统形态转向现代形态。
二、写实而有情致的艺术意境
杜泳樵属于中国油画界的第二代画家。第二代画家的主要特点是自习画的青年时代起,就受俄罗斯苏联画派的影响,那是在五十年代。当自己的画风逐渐形成之后,又面临汹涌澎湃的开放改革的大潮,在这大潮中使自己的画风逐渐完善和革新,那是在七十~八十年代。
第二代画家的艺途历经坎坷,他们在自己创作的旺盛期,几乎丧失了十多年最宝贵的时间,因为「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迫使他们搁下画笔。
第二代画家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他们有丰富的生活阅历,社会的、人生的。他们从严酷的环境中走出来,对艺术怀着一颗更真诚的心,有更执著的追求。
杜泳樵,四川岳池人,1956年毕业於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该院教授。他和许多同代画家一样,早期受俄苏绘画的影响。应该说明,在学习和引进俄苏艺术观念和实践的过程中,有两种学习方法和态度。一种是机械模仿,亦步亦趋,甚至不择良莠,统统拿来;另一种是着重於消化吸收,择其适合於表现自我个性的因素,加以发挥。杜泳樵采取的是第二种态度。他对俄罗斯的风景画,特别是十九世纪下半期风景大师列维坦的作品很感兴趣。列维坦的重要特点是他作品的诗意和抒情性,杜泳樵正是在诗意和抒情上做文章。他接受着雄奇郁秀兼而有之的巴山蜀水对他的陶冶启迪,他在广阔无涯的艺海里探寻追索,他终於懂得,客观的景物和物象愈是平常,艺术上愈难以表现。不论是从事何种体裁、样式的艺术创造,最重要的是忠实於生活的真实,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形式语言,也反对矫揉造作,力求朴实自然。六十年代杜泳樵的作品是有感而发的,没有当时艺术作品中的通病—虚假和不自然。在艺术语言上,他偏爱灰色调,在总体的灰调子中求细微变化。即使在冷热对比接近的色调处理中,色素的倾向也很显明,因为他善於在和谐中找出色彩的节奏。有时调色省净简约,但感情却很丰富。
西洋的油画、水彩重视写生。写生的优点是能把握客观物象的生动性,给人以新鲜的、直接的感受,但如果处理得不好,也容易产生重于客观描绘、轻感情表现的缺陷。杜泳樵在这两者关系的处理上,分寸掌握得很好。他遵从写实主义的原则,但不机械地描摹客观自然的外形,而是在深入研究和体验的基础上,在表达外象的过程中,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这样,他的作品有情景交融、境与景随的特点。
用一句话来概括杜泳樵六十~七十年代的油画和水彩画的面貌,那就是「写实而有情致」。大概正是他这种注意表达艺术意境的绘画语言,在七十年代末受到了青年人的重视。那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后,许多有为青年从下放劳动的山区、农村,涌进高等艺术学府。四川美术学院中积聚了一批非常有才华的青年,罗中立、高小华、何多苓、程丛林……。对他们的艺术成长起重要作用的,就是五十年代毕业留校的老师,如杜泳樵等。确实,八十年代初崛起的四川乡土写实画派,在不少方面是得益于这些老师的,尤其在学院,杜泳樵有色彩魔术师之称。
三、写意中的散淡自由
一九八○年前后,大陆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在艺术界造成强烈的震动。西方现代流派的引进,首先在青年人当中造成一阵阵不安和骚动。反传统、反写实的浪潮甚器尘上,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是正在教学和创作第一线的中年人。有人徘徊动摇了,认为选择写实主义是走错了路;有人更换门庭,把自己驾轻就熟的语言丢掉,拣起自己不习惯、不熟悉的形式语言,结果「四不像」。也有人在关注艺术变革的同时,注意把握自己,强化自己的个性,强化自己的艺术面貌。杜泳樵属于后一类画家。他从激进的前卫思潮中获得的是革新的勇气,是突出自我的创造精神。杜泳樵懂得,在多元互补的现代,不能只有一种风格流行。即使在现代欧美国家,写实主义也远未过时。反之,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欧美各国画坛中出现传统写实复归的现象,说明传统写实艺术价值永远不会消失。杜泳樵更懂得,写实语言只有经受现代文化的洗礼,才可能为现代社会所容纳。而在中国,写实的语言,还必须和民族传统相融合,才能发出新的光彩来。
杜泳樵正是从这几个方面来变革自己的绘画语言的。
进入八年代之后,他在对绘画语言的关注中,体现了他的革新精神。从图像上看,他似乎不满足以前画面的欢乐情绪和气氛,而显示出某种冷寂的情调。构图和色彩在写实的框架中增加了某些象征性。他似乎把作画时的激动感情埋藏得更深,在叙述和表达自我感受时,更加富有理性精神。
画,有几种境界。从写实的境界到自我抒发、自我表现的境界,是艺术成熟的标志。杜泳樵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人生体验的丰富,越来越接接近艺术的真谛。不过,促使他艺术更趋成熟的,恐怕是他对传统艺术的理解和感情。从中国近现代艺术史的许多材料看,年少气盛的油画家们是对传统艺术不屑一顾的,但当他们进人老年之後,便越来越为传统艺术所迷恋,他们或者从西画转人中国画,或者在西画创造中融进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和创造技巧。杜泳樵对中国传统画的迷恋,使他的油画语言获得新的面貌。这新面貌的重要标志就是写意性的加强,就是在创造中更加突显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看他的色彩更加自由奔放了,笔触更加具有独立的表现价值了,线的运用也更无拘无束了。内容呢?有人说「平添了几分寂寞,几分禅意。」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作为人和作为艺术家的精神境界更加自由和更加超脱。只有在这时,他才可能体会到人生的苦涩和悲寂,并在作品中有所表现。
杜泳樵绘画的最本质在于心灵世界的真实流露,具相当修养和悟性。近年来杜冰樵隐居南山,怡心养性,在大自然中寻求自己的精神寄托。这种和大自然的直接悟对,将有助于他封自然和艺术的思考。在他近年来作品中已经显示出来的散淡自由的表现语言,兴许是构成他新画风的重要因素。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日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