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有油画,其数十年面目亦堪为中西文化形态交汇之直观。大凡外邦文化,一经流入中土,便无纯粹面目,必具中国特色,盖因吾国文化心态皆执中心本位。故中国近代绘画与日本之全盘西化后确立自身面目不同,总是在传统与现代的概念间纠来缠去,莫衷一是。这种文化前提使中国油画产生杂多的风格面目,但又为这总的文化前提所制约。因之,中国油画产生一个总的趋向:由西方造型途径回归到中国传统的审美心境。
吾国直接受教益于西方的前两代画家其活动盛期分别在30一40年代、50一60年代。前者受教益于法国、比国、日本。后者受教益于苏俄。前者的中国特色表现于题材的儒家入世伦理取向和形式的道家静泊隐逸意味。後者的中国特色则表现于诗画相通的传统艺术境界尤以词曲境界为高。
油画由其西洋视觉之三维特性与中国绘画之二维平面性不易直接融合。亦有具深厚油画功-力却不谙中国诗意词境,抑或有谙诗意词境而缺乏油画功力者。其中功夫难易、品味高下,非亲与其伍而莫得知。
杜泳樵的风格成熟于50年代四川美术学院苏俄派系之教学体系。60--70年代,泳樵成为四川写实画派的色彩大师。在70一80年代叱咤中国画坛的四川油画名家在色彩上大都受过他的教益。当年苏俄画风盛弥中土,泳樵灵性所钟,尤在深沉宛迥之俄罗斯风景情调,铸就扎实功力。泳樵所长在风景静物,其驾驭客观空间、把握色彩氛围的本事令人叹止。观咏樵画风缤纷灿烂而又深沉含蓄。他的笔触驱遣於他奔放激越的情感,而形色之间呈现的拟真性又足见他细微的观察和内在的理性。1978年所画《窗前的花》使泳樵静物臻於峰极。在这幅画中,泳樵每一笔触和纷绘的灰色构成强烈符号性,演奏著欢腾跳跃的协奏曲。潇洒洗炼的笔触和精致的器皿质感点画著形色视域的至美境界,生命演裁的大化生机。
长期执教艺术院校使泳樵养就严谨的学术态度。他的激情内蕴于严密步骤和整体把握的刻划之中。故其写生均能致宏及微、精粗得当。泳樵前期风格充满入世的生活情趣,风景尤以坡衢阶巷、用笔大刀阔斧、不屑周致。静物亦多茂叶繁花、色调明朗。无论蔬果瓜叶、瓶花簇卉、形色皆作驰奔,一经如狂草笔意,色相错杂、情动於中,妩媚惑醉,时不避紫朱相异、浓艳横绝、一派大师风范。
此阶段的画多直接再现客观物境,其趣味亦以再现自然之绘画技巧趣味取胜。这阶段泳樵风景画别具情调、耐人寻味,可见俄罗斯风景大师列维坦勒对他的影响。川东的田野、河流树林在泳樵笔下既具浓郁朴实的乡情,又具优雅唯美的“洋味”。这是他独特的灰色调、构图的空间感所致。泳樵是灰调大师,在他的灰调世界中境界最高的是冷灰调的风景。朦胧的蓝灰中渗着沉郁的煤黑。神密的老林、忧伤的湖水、漂泊的浮萍、孤独的小舟……远处透着几丝希冀的微曦。苍茫雾霭、淡淡哀愁、恰是泳樵心性的吐露。由其真,愈显其美。
泳樵的生存是真诚的,伤感是唯美的,冲动是收敛的,情绪是细腻的,语言是婉约的,心境是矛盾的,道路是避逸的,这便是复杂而坦诚的杜泳樵。
泳樵为人,超脱放达,淡泊功利,不与世争,其际遇坎宕,唯信与艺术为守。其画偏爱描绘道路,曲直宛延,其中亦可见泳樵心志。
80年代后,画风遂由先前的纯粹西途逐渐转入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诗画相通、物我相融境界。尤喜霜林寒潭、曲径通幽、抑或高山流水、荒原暮云。情调也由先前欢乐的牧歌平添了几分寂寥、几分禅意。构图、色彩便多有象征性和理式化。泳樵近年更隐居南山,与鸟语松风,新竹落木为侣,游心恰性,画风亦趋散淡自由。
中国油画之诗意词境一脉,本踪吾国文人画之传统,其中多有扬吾国绘画之写意性而抑西方绘画之塑造性,致使过分平面感,减弱油画之厚重特质。而泳樵所为,在得持三维塑造特性,只在构图组合的平面化和境界的诗化上下功夫。既得持西洋绘画的物性充实,又追寻中国绘画的心性去远,实属难能可贵。
中国油画途程调远,其中境界油画一脉亦当有更大发展。以泳樵之西法实力、艺术涵养,亦当有更多鸿制而长誉画坛。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