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在法国生活已经20年,每天仍喝中国绿茶。她的人物画都是非常独特的中国女性,单眼皮,小眼睛,夸张的长脸,与漂亮不沾边;她们清高、孤独、自我,没有甜腻、滑顺,却有一种清苦醒目的尊严。
绘画也是一种语言,诉说艺术家的经历、个性和审美情趣。
在巴黎喝中国茶
认识李爽,是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吉盎(GIEN)陶器的一个新品展示会上。从18世纪开始,吉盎就专为皇宫贵族家庭制作上千件一套的陶器。眼下工厂正在烧制的定单中,就有希拉克夫人家族专用的餐具,还有日本皇室定制的陶钟。几百年中只有一名中国人设计的图案被烧制成品,这名设计师就是李爽。
李爽穿着欧洲流行的棉麻料缝制的中式立领裙装。直发在耳垂下顺势打弯,是那种自然而时尚的艺术家风格。在法国生活了20年,李爽依然有北京人的直爽,她说,为吉盎做陶瓷设计只是偶尔的一次“客串”,油画才是她的主业。她拿出一个简单的介绍册页,上面有她创作的静物和人物,列着一串在世界各地展览的履历。10月1日,香港世界画廊举行她的作品展览。11月1日,佳士得北京拍卖会上也有她的作品。
我翻前翻后,她明亮的眼睛看出我的心思,说:“我们去画室吧。”
我们立刻就离开了流光溢彩的陶器展。
李爽的画室在巴黎市区一个安静的住宅楼里,一幢厚实的老楼房的底层。她买下四十平方米带院子的一间房屋,里面搁着画架,卷着画布,堆着各种颜料。每天上午,她安排好家人的早餐,与两个上学的孩子道别,然后,就像上班一样来到画室。她用电壶烧水,在紫砂杯里放进绿茶,沏上开水,喝着清香的中国绿茶,不慌不忙地套上沾满油彩的工作服,在画架上开始一天的工作。
好多年的日子,李爽都是这样度过。她说:“我喜欢画画,从十几岁一直画到现在。我为画画吃了不少苦,但这是我终身的恋爱——也因为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好多人叫我两边跑跑,做做生意,我说我算不来钱。艺术是我唯一的兴趣,她总是有新的高度,在不断地吸引我。”
以画笔找出路
李爽属猴,生于老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姥爷是个古董商,虔诚的基督教徒,父亲是清华大学走出的老派知识分子。胡同里宁静、丰裕的生活因“文革”而破碎。姥爷的房产与收藏都被没收,还在严酷的批斗中仓促地结束一生,给少年李爽留下许多创伤。她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而担忧,郁闷中,她拿起了画笔,在涂涂抹抹中打发时光。色彩与线条中自由描绘的世界,给了她短暂的宁静与安慰。然而,她还是被知青下乡的洪流,卷到了北京郊区顺义县去插队务农。
在乡下艰苦的劳作中,李爽仍坚持画画。冥冥之中,她似乎感觉到这是能够给她希望和出路的本事。在四季变幻的自然中写生作画,她在画稿中描述了她向往的世界。1977年,北京电影学院恢复考试时,李爽报名参加了美术系的考试,在素描和色彩等专业考中她取得了优异成绩,却因为政治课考了0分,最终未能如愿入学。不久,她又去报考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终于成为国家剧院中唯一的女美工师。李爽在高大的舞台布景上挥泼色彩,与男人并无两样。也因为她如假小子一般的爽朗性格,后来星星画会中的画家朋友们,给成员中这唯一的女性起了个绰号,叫“少爷”。
轰动一时的爱情
“星星画展”,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北京举行的美术展,与文坛上的北岛、舒婷、顾城等人的朦胧诗一起,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艺术的两支先锋力量。他们用年轻的心和沸腾的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四人帮”之后的中国文化界,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地震”。
1979年和1980年相继在北京举办的两届“星星画展”上,黄克、曲磊磊、严力、阿城等非美术院校和体制外的业余画家组织起星星画会,李爽是星星画会中最年轻的画家,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时任法国驻华使馆文化参赞白天祥,在星星画会中看到了名为《神台上的红孩子》的作品,注意到了李爽的名字。白天祥的祖上,是比利时的贵族之家。但他与万里之外的东方古国,似乎有着不解之缘。上世纪70年代,他到中国台湾去留学,并以自己崇拜的文天祥之名,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当他来到北京工作时,已经能说流利的中文,成了一个“中国通”。
“星星画展”对白天祥来说,也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这些画若诞生在西方国家,不足以令他惊奇。但在北京,在刚刚结束浩劫的中国,这些画上透出的思考令他深受感动。经人介绍,李爽来到了他的面前。年轻的李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瘦瘦的个子,散发着敏锐感性的艺术气质。两人迅速坠入情网。但接着,他们的相爱遭遇了许多坎坷,李爽为之历尽磨难。
当李爽终于踏上法兰西大地,与分别已久的爱人在戴高乐机场见面时,两人都泪流满面。1984年2月4日,李爽和白天祥在巴黎结婚,时任巴黎市长亲自证婚。人们为这对新人祝福,舆论称之为“中法有史以来最浪漫的爱情故事”。
李爽很快就清醒下来。她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安静地呆在巴黎的公寓里,思考自己的生活与前途。她是为了爱情来到法国的,她祈祷安静的生活,她需要的是爱情和艺术,而不是别的东西。
就这样,她很少再与外界接触,一心当起了家庭主妇,过平和的生活。丈夫是个外交官,属于工薪阶层,但稳定的收入能使全家衣食无忧。李爽生育了2个儿子,她教他们讲中文,认中国字,每周给家人烧两次中国菜。与大多数法国家庭一样,过着悠闲而有规律的生活,拥有足够的私人空间。每年夏天,全家人去外省的乡村别墅度假,与自然亲密接触。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今年暑假,我们一家四口还拿着两把大锯子,修整屋子周围的森林。我们两人搭班拉大锯,修理了36棵大树。大儿子17岁了,中文说得还不错,他的梦想是去母亲当年未考上的北京电影学院,一边学中文一边学艺术。这几天我正在帮他联系呢……”
多年之后,回顾这段轰动一时的爱情,李爽说她感谢命运的馈赠:“丰厚的重量级的爱情不会轻轻松松就被拥有的。像地质层,一层黄土数层岩石、石油煤矿并夹杂着粘石。”
自由自在的写作和画画
事实上,在为丈夫孩子操劳的日子里,她的寻求艺术的心并没有平息。李爽稍有空闲,便去巴黎的艺术宫殿游荡,贪婪地吸取营养。在准备晚餐的间隙,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她会在餐台上,对着色彩明丽的鲜花和蔬果涂上几笔。画在吉盎陶器上的樱桃小品,就是在厨房诞生的灵感。
相当长的时间内,李爽都是以静物小品为题材的。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图景,是她平和安定的内心写照。她一边绘画,一边读书。在遥远的巴黎读老子、易经,对中国文化反而有深入肌肤的亲切之感。李爽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她觉得中国文化并没有游离于她的生活之外,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她心中日益生根,凸现独特的高度和韵味。
几年前的一天,她对着镜子,开始描写自己——一个东方女性。李爽并不自恋,有的只是审视内心的力量;她用色很薄,没有浓重的笔触,却有深厚的感情,有许多爱与忧伤。作画的过程中她时时情不自禁,热泪盈眶。7天之后,她画完了。看着那集水火于一身、融人神为一体的中国女子,老白激动地拥抱着她,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娶了一个如此伟大的画家。”
此时,白天祥已经退休在家,著书立说。他对李爽说:“以前你照顾孩子,做家务,现在该我忙了。你就安心画画,把你的潜力和积累尽情地表现出来吧。”老白年轻时不做家务,现在,他一边写书,一边管孩子,还做家务,给李爽腾出更多的时间。
幸福的李爽一幅接一幅地画着,许多题材相同而感受不同的画,使她形成了独特的风格。既有神的力量、又有人的生动,具有宗教意义的东方女性,是她寻找了半生终于获得,并且永无穷尽的主题,让人感动与回味。因为独特,她的画很受欢迎。1984年至今,李爽在法国、瑞士、美国等地举办了17次个展,今年就在巴黎、里昂和香港等地举办了3次个展,联展不计其数。她的作品被巴黎市立美术馆、韩国近代艺术国立美术馆、福冈亚洲近现代艺术博物馆及亚洲、欧洲、美国等地私人收藏。被佳士得拍卖行列为拍品不到2年,价格连连上涨。但李爽很少卖画,并坚持不画商品画,不去迎合市场需要,她说:“虽然我不唾弃金钱,但如果只奔名利,作画就成了很没意思的事情。我想安静地画我喜欢的东西,画我自己的内心。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走路,这是最重要的。”
经历过太多的人生历练,面对成功,李爽仍然恬淡自在,毫不浮躁。每天早晚不作画的时候,细心安排家人的两餐饭。每年一次回故乡走走看看,更是她与全家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