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牧源先生是在一个月之前了,录音材料也都整理出很久了,却一直苦于没有主题。倒不是没有兴奋点,缝合大地、脚步•西安、脚印•海峡……每一个都是能让听者啧啧赞叹且愿一探究竟的,但,这些别人都有报道了。从2002年,牧源先生做大地艺术开始,媒体对事件的关注从未减弱过。而我,该表现什么呢?
牧源先生是我见过的第一位纯粹的艺术家,这么说不仅是他的生命与也只与艺术相连,还因为除了艺术,再没有任何职位称呼顶在头上。他的房间分为工作室和居所,最初我曾认为做艺术的人都是很疯狂的,他们的工作室也应该是疯狂的,但牧源先生很让我吃惊,他的画、他的书、他的床铺、电脑和茶具都是整整齐齐的。他对我说,做大地艺术,并不是个人的一个创作行为,而需要很多部门来配合。在寻求配合的过程中,要付出很多努力,所以每次去和部门负责人沟通,都要带足文件、证件,也要学会找最关键的人。这些看似简单,但却需要缜密的头脑和平时就养成的有条不紊的习惯,就像一个社会工作者。
坐在一起聊天,牧源先生有时候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天真,他曾是圆明园画家村的村民,光这一点,就让我很敬佩。圆明园画家村,我觉得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结束,是中国当代艺术群落展现的开始,也是艺术家为了艺术献身的结束。这种身份赋予了画家村的村民一种独特的气质:淡定、闲散、大度和真诚,牧源先生则将这种气质淡化在每一道笑纹中。
其实最初引起我采访兴趣的是两个数字:17和3。“缝合大地”:牧源1999年至2001年为了寻找理想的实施地,先后17次去黄土高原考察,在历时3年之久的时间内,拜访了国家环境机构、实施地农民和黄土高原绿化专家;“脚步•西安”:3年时间里,牧源以年复一年感动的渗透说服政府官员。思考一下,这是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呵,所以才想来见见这位毅力非凡的牧源先生。他听说之后,笑了笑:克里斯托的《包裹德国国会大厦》,是艺术家用20年的时间来说服德国政府的……在闲聊中,牧源先生无意说起了他最近看的一档电视,一位手机推销员演唱的歌剧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这让他很敬佩。我想之所以敬佩,是因为他本身也是这样的人。
纯艺术+条理性+毅力,这是在我眼中牧源先生的状态,不想太定义化了,因为“概念、学术,真的不是很重要。”所以,最后决定,将采访牧源先生的录音整理原封不动地搬上来,展现这个状态。
大地艺术家牧源
记:看您的简介中“1998年底牧源先生突然停下画笔,决意要将自己的作品安放在海阔天空的大自然中。”为什么突然停下画笔?是否可以理解为艺术创作到一定程度,灵感有所枯竭?
牧:不是这个原因。 98年以前,我画画的情绪非常饱满,到了98年,再画油画,就觉得画面不能够饱满的承载和表达我的情感。每一个人都有他应有的使命,我很相信这一点。我觉得做大地艺术就是我的使命。人的一生很短暂,能做想做的东西,还能做出点成绩,很不容易,所以我决定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大地艺术中来。
记:大地艺术的起源和代表作是什么呢?
牧:大地艺术起源于20世纪六十年代,最著名的作品:瓦尔特•德.玛利亚《闪光的田野》,迈克尔•海泽《雕像坟墓》,罗伯特•史密森《螺旋防波堤》克里斯托《包裹岛屿》、《包裹德国国会大厦》。其中,史密森的《螺旋防波堤》最负盛名,那是一个静静躺在大盐湖湖水中的螺旋形的小路,虽然因为沉没,人们已经不可能再亲眼看见它了,但它仍然是具有无比的魔力,在许多艺术爱好者的脑海里,《螺旋防波堤》甚至就是大地艺术的代名词。
记:您的大地艺术是否起始于缝合大地呢?
牧:对,先有的缝合大地。黄土高原,当时正好赶上延安的山川秀美工程,我的大地艺术跟他们的意义契合。但是这个艺术作品是很漫长的,因为树要慢慢长起来,起码要二三十年,才能初见规模。
记:您除了在延安地区做缝合大地,还有没有在其他地方继续做?
牧:缝合这一块就先放下,因为作品是一段一段的。
记:您当时17次去了黄土高原?
牧:因为我是从黄土高原中走出来的,也能深刻体会到当地百姓的需求,所以想着最好能为当地的人们真正做点实事。当然过程也很艰辛。特别是在寻找支持者的过程。我17次去黄土高原,寻找做缝合大地的最合适的地方,特别是从高空鸟瞰的时候,视觉的冲击力等条件。去过陕西、甘肃等地,最后落在了延安。因为大地艺术在创作的过程中要找一个兴奋点,延安既是红色根据地,也满足了这个视觉的冲力。
记:缝合大地的理念是什么呢?只是种树么?她的学术概念,艺术本身的契合点在哪里呢?
牧:观念要切合实际,我是黄土高原的儿子,想着能为他做什么,然后就做了。不是很关心学术上对其的定位,更多的是艺术本身的赋予。缝合大地既能满足我对艺术创作的热情,也能给当地的贫瘠带来一种转折,这件作品是我来做,在创作中,不断转换自己的角色,仅此而已,不想加上什么漂亮的词语。至于概念,学术,真的不是很重要。坦率地讲,我很厌倦这种纯粹的学术。我们的艺术已经有太多深奥的东西,而忽略了很多艺术最基本的东西。
记:的确,现在最常见的艺术表现方法就是讨论形而上的东西,表现阳春白雪般的当代艺术。
牧:前两天来了几位朋友,大家谈到了文化,谈到艺术,我说什么都成,作艺术创作,重要是用真挚的情感,而不是为了要找一个说法。文化艺术永远也逃不掉一种感情,包括我做大地艺术就是这样,为了满足我内心的需要。
其实要找批评家来写这些活动的意义内涵,都很简单,但国内的批评家很少有能达到很高水准的。我觉得我做艺术创作,是我内心的需要,我完全给了她。艺术需要实践,通过我做大地艺术这六年,体会到实践是非常重要的。
记:您1999年到2001年的时候在做缝合大地,到了2002年开始来做脚步•西安。为什么想着去做脚印?
牧:当缝合大地的初步工程已经基本竣工以后,我又开始寻求另一种大地艺术的表现方式,
其实脚印的创意和缝合大地的创意开始时间差不多。当时我住在来广营,有一天和朋友们出去采风,很惬意。突然有种体验,感觉有巨人就在我们周围,但惟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巨人的脚印。当时有了这种灵感之后,就记下来,不断深化这种想法。
记: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您当时的灵感,比如深山野人的脚印,虽然看不到它,也不能确认是否真实存在,却留下一串脚印,任凭后代考察。
牧:对,还有当时看到的一句话,是说:“我们除了脚印还能留下什么”。脚印有历史价值,而且脚印没有国界。如果真正想做中国本土的大地艺术家,一定要从中国传统汲取营养,然后再跟当代艺术结合起来,才会作出很棒的作品来。“脚印•西安”将西安的黄帝脚印和西安城墙的联合,这就是西方人不具备的。
脚步西安(2)
记:这是您把脚印的第一站选在西安的原因么?
牧:西安是著名的古都之一,西安的城墙是世界保存最完整的。而且很多西方人认为中国有5000年的悠久文明,却留下了一个很古老的历史围城,走不出去。我做这个脚印,就是想通过黄帝祖先的脚印,表现中国能走出城墙,走向世界。
记:我看到有报道介绍您做“脚印•西安”那段时间,说服政府是非常辛苦的。
牧:我从2002年开始做脚印大地艺术。做了三年。西安的古城墙不是可以随便就上去的。最一开始,政府是不同意的,古城墙是文物,从来没有人在上面占用,还占用整座城墙,这是不可以的。一次去谈不行,两次、三次……当时感觉整个心思都给了他,受尽煎熬,非常痛苦。
记:最后您是怎么打动他们的呢?
牧: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看央视访谈西安的女副市长,觉得女副市长是一个很有前瞻性。我就给她写信,详细讲述我的“脚印”,我的大地艺术理念,以及通过这种艺术的传播,会给西安带来什么。我周五下午发的信,周一早上9点多,这位女副市长就打电话给我,然后才有了这次“脚印•西安”。
记:“脚印•西安”结束以后,是不是心里踏实很多,也放松了很多?
牧:这个问题,在厦门的时候也有记者问过我。并不轻松,也没有大石头落地的感觉。反而觉得更有压力,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记:您的缝合大地、脚印系列的首站都是选择中国西部城市,我个人觉得,这可能跟您是从那里出来有关。
牧:缝合大地的确是有关系,我是黄土高原的儿子,我要为他做些事情。“脚印•西安”更多的是需要西安这个兴奋点,大地艺术需要找到兴奋点,要有很多人来关注,才能更好地传播艺术家的理念。当时没有选择北京,是因为西安城墙是世界第一的,而且西安是13朝古都,历史要追溯得更远。
在我做脚印系列的时候,一个月有三十万人次来古城墙观展,这是一个爆量,因为突然间,西安城墙上摆放了那么多个脚印,绕整个城墙一周。我一共做了659个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是5m×3m,用特殊材料加工而成的,成本是500元人民币。
记:我看到采访您的文章,说您当时做大地艺术 (缝合),非常辛苦,而且进的少,出的多。一开始是坐飞机,后来只能坐火车了。
牧:有时候也坐长途汽车。
记:是不是第二件脚印作品“脚步•海峡”,因为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就相对简单一些?
牧:谈何容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是从2006年开始着手进行,一切还在筹备当中。西安的脚印,还只是西安一个地方,我做了三年。这次厦门和金门的意义更为重大,统一和回归都是大趋势,如果祖先轩辕黄帝的脚印连接两地,更有一种责任和情感在里面。祖国大陆和台湾海峡,两种制度,涉及的人员更多,更不好谈。
西安城墙是13.7公里,这次是56公里,金门28公里,厦门28公里。工作量非常巨大。而且脚印要重新制作,不能拿原有的代替。西安的是绿色的。这次要做黄色的。而且脚印更大,9m×6m。不能偷懒。当时在西安,有些人说,死角不会有人来,不用放了。我说不行,这是一件艺术作品,要保证完整。
记:台湾的艺术家会常去厦门的曾厝安么?
牧:常来常往。2006年,我去了厦门,在曾厝安那边住了下来。那里非常美,但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很孤独。慢慢就好了,台湾的艺术家也会来曾厝安采风,逐渐就都有了来往。后来又认识了金门的县长 ,一位盼望祖国统一的台湾同胞。我跟他提了我的想法,他也表示肯定。
金门离厦门很近,拿望远镜都可以看到隔海的人在做什么。他们说十几年前,用望远镜看厦门,厦门像个渔村。十几年后从厦门望金门,金门像个渔村。这时候最能深刻感受到的,就是余光中那首《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我的脑子里也渐渐就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海峡两岸都是一串串的黄色巨大的脚印,象征海峡两岸同胞“根”的同源。
记:这个活动,是否有一个日程预期规划呢?
牧:要等明年三月,看台湾的大选结果。
记:北京2008年奥运会也是个艺术上的兴奋点,您打算赋予这个兴奋点什么呢?
牧:去年的时候,我曾对奥运有个构想,还找到了组委会。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忙碌“脚步•海峡”的这个策划和实施,已经让我很疲惫了。但是我认为我这个“奥运脚步”的创意很棒:采集29位奥运冠军标志人物的脚印,反映奥林匹克事业的辉煌历程,再将其铺成一串脚印……奥运会,一百多年来,一直在上面展示,下面的脚印鲜有人关注。
记:您现在的油画创作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牧:肯定不一样了。我把对艺术的理解比作一座山,我98年的时候,刚爬到了60米,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和对艺术的感悟,我认为我已经攀到了90米,再翻回去看我的作品,明显感觉不一样了。我目前作油画,是一种休息,一种享受。因为我知道我真正的工作,更重要的使命是在大地艺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