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对孙良说:总有一天,你的画室将在地图上消失,从那天起我会写一本书,用回忆的,甚至被人们看成是虚构的文体,来描述你那远离我们而去的画室和曾经围绕着它发生的一切。
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孙良的画室奇迹般地还存在于原地。当然,我承诺的写作也因此延宕至今。我无数次地在想象中草拟这本尚未成型之作的某些章节,包括题辞、开头语、结尾部直至后记的措词。我是一个喜欢想远甚于喜欢写的人。当然我还喜欢说。在孙良的画室里,我们两人的闲聊可以被整理成厚厚的一本《马厩谈话录》,这本书永远不可能问世了。就象我一贯声称的那样,说过就是存在过。说的快乐如同做爱的快乐,并不是一定要生出一个孩子。写作,就是一次为了生孩子的做爱。
那么,孙良在这漫长的十几年中,日复一日在他的画室里做些什么?和幻想做爱?用颜料和亚麻布进行交配生出一些奇妙的婴孩?在那个散发着松节油气味墙壁溅满色斑一道阳光投射在孙良肩膀上的房间里,有谁看得到他内心掠过的迷幻景观?那个被到处传诵的“马厩故事”真的能作为一把打开孙良作品之谜的钥匙吗?
我此刻想到的是另一个神话:被克里特王关在迷宫之中的人身公牛头怪物,它是食人兽,它叫米塔鲁斯。在那个迷宫里到处是肢体残骸,头颅和鬼魂……哦不,还是不要说得那么恐怖吧!我为什么不把孙良的画室想象成一个克里特王转世的迷宫?那时多么不合时宜的迷宫啊!到处堆满了艳丽无比的生灵,飞翔的肢体,羽化的残骸和虚无的面容……米塔鲁斯难道是孙良关闭在内心深处的天才囚徒,它必须被禁锢,才会说出它末世轮回的箴言,为我们展布那但丁式的图景?
仍然是一个噬血的暴力世界,脆弱的生命,短暂的美,华丽的死亡,文化的乱伦和传统的沉睡不醒——这一千年不变的处境并不因为某一国度某一城市在某一时期的表面改变而改变。在那本不可能问世的《马厩谈话录》里记载着孙良对世界混乱及末世征兆的悲观叹息,只有上帝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是上帝给了他穿破浮华时代表皮的锐利目光,使他的想象力不受制于身边的社会条件,也不再顾及同代人对他的误解与漠然。孙良内心的那种错乱、狂想、颤动、敏锐,并不能用时代的变迁去解释。对他而言,只有被他想知的事物才是存在的,而不论这事物来自何时何地。
我猜想,正是这种跨时代的开放性感知,才使孙良驾驭的米塔鲁斯将血腥的迷宫变成一片照耀着天堂光芒的乐园,哪怕这乐园正在慢慢失去。静穆,恐惧,怀疑,拟古,矫饰,抒情,加上潜意识,梦境,符号化,混乱和并置,这数百年的图象语汇全然聚集在孙良的画面之中,他分解它们重构它们,他用达利的方式回应古希腊,他使形象破裂,然后再将它们重建,正如尼采所言:我的皮肤迸裂破开,只为了要让新的一层再生。
在许多个夕阳时分,我站在孙良的画前,那些确凿无疑的线条,渐渐幻化成模糊的一片光与色,我常将它们误认为某些我尚未见到过的生命体,对它们究竟为何物一无所知。它们亦此亦彼,轮廓在溶化,它们解放到虚空里。它们是存在的另一个界面。考虑到万物的生生灭灭,有和无的轮回换位,谁又能说孙良的幻觉之境比我们的真实之境更不真实?
只有时间才识衡量真实性的最后尺度,但这也要看在哪一个时间坐标上。让我来设想一下吧——再过五十年,人们也许还津津乐道于某座城市在二十世纪初繁花似锦的物质变迁和走马灯般的流行文化,那时他们再回顾这段历史时,有些名字会被遗忘,其中一定有孙良。因为孙良的作品中他们看不到同时代的文化符号和社会征候……但是五百年过去了,那时的人还会对这座无足轻重的城市这段无足轻重的历史感兴趣吗?他们会说,这是一个多么没有创造性的城市啊,不过他们将发现一个失踪者出现了,这个失踪者的作品让他们过目不忘,他们不会去追究这作品与之诞生的城市的关系,因为实在是偶然的事。遗憾的只是我看不到这一天,而他们也看不到此刻我所看到的,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在松节油与烛焰之间,隐约出现了一只水晶球,透过它,颜料、果汁混合着奶液,如梦如幻地在画布上,在墙间流淌,它流到地板上,神奇地流向窗口,流向一个不能预见的将来……陌生的,惊悚的闪光的,变形的形体正在逃离那个迷宫…….
2004,2,28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