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观看孙良的绘画,必定会感到惊讶和迷惑,为那些神秘莫测、难以名状的人兽神鬼结合体,为那些虚无缥缈、形态不定的华美物态,为那些优游舒卷的线条和斑斓瑰丽的色彩,更为其中所传达出来的创世神话般的奇异气象。
这是一种超出日常经验的体验,无关乎我们生活的现实。当我们的目光注视着孙良的画面时,常常仿佛被催眠般引入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时空,那个空间没有上下左右、东西南北、过去现在未来的分别,一切物象在其中都是悬空、漂浮的,它们聚拢又分散,就象深邃宇宙中的星体与星云,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数的生物体游弋在一片虚空之中。它们,或缠绕争斗,或沉溺鱼水之欢,或游乐嬉戏,或孤芳自赏、自得其乐。它们身处的世界既是乐土,也是险境,既充满着爱、快乐、和平、激情与美,也充斥着残酷、斗争、阴谋、杀戮与危机。
奥菲丽娅、丽达与天鹅、斯芬克司、龙与凤、精卫鸟、蛇……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文本中的名角,它们在孙良的画笔下被改头换面,以一种荒诞、华丽的杂交面貌出现,通体散发出神异的光彩。它们,是人类还是动物,是天使还是魔鬼,是神仙还是鬼怪?恐怕都有。它们就是所有这些形象的结合,是画家孙良天才想象力的产物。它们在历史与神话的迷雾中被拣选,它们在孙良的画布上以另一种更为神奇的方式得以复活。于是,它们走出了历史,来到了今天,竟然与现代的我们相遇了。它们来者为何?好奇的我们心存疑问。
看着这些千奇百怪、千变万化的图景,人们或许会猜想创造它们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他是一个对神话学、历史学、宗教学极其发烧已经走火入魔的狂热分子?非也。画家孙良尽管阅读涉猎广泛,对以上学问也很有兴趣,但他并不入魔,最多他只能称得上是一个超级白日梦患者。他热爱那些流传久远的神话、传说、故事,着迷于其中蕴藏的巨大魅力,那些经典文本中所描述的爱恨情仇、生死存亡互相纠结转化所迸发的张力,就象一个具有超强吸力的磁场,将他所有记忆中的相关图像汇聚并搅和在一起,进行着新的奇异构成,并在重构的过程中不断地产生衍化。所以,在孙良画布上出现的形象,我们只能进行局部的辨认,局部有鸟、兽、鱼与人类的特征,而观其全貌则完全是新的臆造出来的生物体。女娲抟土造人,依据的是自身的形象。孙良在画布上造型、造物,则法无定法,或是无中生有,或是借题发挥,一切随自身的创作需要而动。
也有人曾怀疑孙良最为典型的油画技法,质疑:“没有肌理、厚度、油画笔触,那样还是油画吗?”孙良将之视为笑谈,从不在意。孙良确实并非油画科班出生,在艺术上他受的是良好的传统教育,早年他学过国画,也做过玉雕,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开始尝试画油画,是他大学毕业一年后,也就是1983年才开始的。那是’85美术运动的前夜,新的艺术思潮正在孕育、萌动。国外的一些艺术图书在那个时候也开始陆续被翻译进来,艺术家能看到越来越多有关西方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方面的画册和书籍。出于更强烈地表达自我的目的,孙良试探性地踏上了油画创作的道路。
一开始,孙良就不是按部就班的从学院式的油画基础训练开始,他直接将创作的意图加入画面。那个时期,他画了不多的几张风景和静物,手法细腻,意境优美,带有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的色彩。这几张画完成后得到当时上海油画同行们的认可与好评,树立了孙良继续将油画进行到底的信心。很快,孙良进入了一种表现的状态,他开始运用粗犷而强烈的表现主义风格创作一些关于爱、生命与死亡等沉重主题的作品,画面上出现死亡与祭奠的符号——骷髅、十字架,也开始出现怪异的昆虫、鱼类和鸟兽,浓重的深色轮廓线,鲜艳耀眼的明亮色彩,颜色反差非常强烈,画面流露出的是压抑、痛苦、彷徨的情绪。实际上,这种情绪和当时总体的文化环境是非常吻合的。
九十年代以后,孙良的画面又有了新的变化,先前在画面中占非主体位置的怪异鸟兽逐渐成为表现的主要对象,它们的形象也开始华丽起来,人体也就在这时和它们开始结合,画面气氛渐渐显得轻松,戏谑意味和荒诞感弥漫其间,这批作品很快受到外界的青睐,1993年被邀请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和首届亚太艺术展。
变化还在继续,孙良画面上的线条和色彩越来越伸展自如,也越来越精致。画面上的图像看上去有些象织绣在丝绸上的卷曲变化的美丽云纹。形象竟然完全消失了,孙良的创作进入了一个纯粹抽象的时期,这也是孙良特别形式主义的艺术阶段。没有情节,没有故事,只有类似形状不定的软体动物或无名微生物的东西,漂移在画面中。仔细看这些不确定的图纹,会令人联想到中学生物课本里的珊瑚、水母和草履虫。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抽象的线条和色块开始回归聚合,形象渐渐又浮现了,它们象之前的云纹一样显得轻盈无比,虽然有些支离,不怎么完整,但形态上却继承了人与动物杂交的特点。之后,画面图像继续整合,形象变得清晰而强悍。体形更为复杂、怪异、精致的生物体出现在画面上,它们通常是人鱼鸟兽的雌雄结合体,它们是陌生的却又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它们让我们联想起某些远古的图腾,但显然无论从形式还是从精神两方面去进行比较,都相距甚远,不可混为一谈。而且画面上的生物还在不断发展变化,品种也在日渐增加。如果将孙良的画布比喻为一个另类自然王国的话,那么其间的生物演化,既有惊心动魄的,也有平和顺延的,但无疑都是不同凡响的。
循着创作的轨迹,我们可以看到,孙良的画面,时而紧张,时而松弛,时而强悍犀利,时而轻柔优美,时而魔幻异样,时而神圣祥和,连贯起来,则宛如充满节奏变化、韵律华美的长篇乐章。
如果持“时代性”、“社会性”的标准来看待孙良的作品,显然会失望的,因为在孙良的作品里我们很难找到他身处的时代、环境的蛛丝马迹。他的作品不是时代发展的表征、社会变化的温度计,他的作品很少反映现实,也不暗指生活。或许细心的观看者会从他不同阶段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变化,体会出背后的某些社会、时代变迁的动静,但那也仅止于猜想,而无法从画中觅到直接的佐证。对于很多人来说,孙良的画就类似难解的斯芬克司之谜。然而,撇开所谓的“时代性”、“社会性”,仅从图像、形式、风格本身进入孙良的作品,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置身的是一个多么奇异恢弘的幻梦王国。画家孙良,就是那个王国的主人,是他赐予其中所有的一切以生命、情感、力量和美。时间永在流逝,艺术作品的“时代性”、“社会性”特征在后人的眼中将会成为考证与建构那段历史的重要凭据,而孙良的这些“无时代特征”的作品显然无益于此,那么………?喔,且慢,还是让我们回到本质,问一下,艺术究竟是什么?如果艺术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如果艺术是一种满足人类审美需求、慰济人类心灵的方式,如果艺术是实现人类至高审美理想的途径……,那么,一切都毋庸担心了。孙良的作品恰好符合这些艺术的经典定义,符合这些艺术的永恒标准。
时至今天,孙良仍然在他的马厩画室中继续营造着他的白日梦境,在他的空白画布上恣意倾泻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想象,神奇的图景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底诞生,幻梦王国的版图还在不断地扩张与延展……
还是让我们共同期待吧,那更为激动人心的一次次体验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