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月五、六、七号,大约都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春季的第三个节气——惊蛰。它反映的是大自然的物候现象,意味春雷乍动,惊醒了蛰伏在土中冬眠的动物昆虫。这时,气温开始回暖,雨水渐多,是桃花红、李花白、鸟儿高飞的季节。
自然的物候变化,同样会影响到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的人类,对人的心理意识和身体体验,都形成很大的影响。人也总爱用这种自然界的现象来描绘、形容和比附人类自身的社会生活和精神活动的变化。当然,人也不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以自然界的变化来观察人自身的精神世界。在中国的历史上,一般来说,自然界作为主要的对象或者自然界的存在方式作为主要的视角与人发生紧密的关系,都是出现在人类自身的社会生活发生了难以解决和克服的障碍、矛盾与冲突的时候。换句话说,自然是作为社会的另一面而进入人们的视野的,每当社会生活有滋有味、如火如荼的时候,自然总是在人们的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每当社会生活矛盾重重、停滞不前的时候,自然就会成为人们逃遁的好去处,人们甚至在思维方式上都愿意比照自然界的无为与静默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意识。
正因为如此,我用“惊蛰”来描述身处21世纪的年轻艺术家在创作时所遇到的问题以及表现出来的一些特征,并且以出生于七十年代的黄鹤的作品为例来加以说明。
黄鹤的作品大致分为人物和风景两类,但人物画也往往带有环境,风景画也总有人物出现。他的画对他来说是关于青春岁月的,或者说是关于少年心绪的。无论是从社会的角度还是从艺术的角度,选择这样的主题来创作是再自然的不过的,因为这些都是这位年轻艺术家成长所经历和感受的。在他习画、考学和考研的最近十几年来,中国的社会开始全面进入市场经济轨道,商品化对人们的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都带来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物质化的生活和物欲式的欲望,往往成为人们熟视无睹而且习以为常的不二法则。时髦、偶像、娱乐化的生活理念,成为笼罩在城市青年人身上厚厚的帷幔。然而,学校课本的教育和社会政治的原则,还有那些已经远去但依然泛着落日余晖的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的间接经验,作为背景又始终伴随着当代青少年的成长历程。从艺术上看,产生英雄主义式的文化批判和愤世嫉俗式的玩世不恭的客观环境已不复存在,批判和不恭的对象越来越消隐模糊,艺术的视点不再是单纯向外的,而是开始向内,向内与外的相互关系,并且这种相互关系是以人这个主体的身体感觉为落实的基点。
社会环境和艺术观念的变迁这两方面都使得像黄鹤这样的年轻艺术家必然把自己的创作基点,落实到主体自身的身体感觉和体验上。这种从主体身体感觉出发意味着无论是以往的社会历史还是艺术资源,都要接受艺术家自己的重新组合,都要化合为艺术家自己的生理和心理体验。当然,当代艺术界的许多年轻艺术家都是从自己的当下社会文化体验和感觉出发来进行创作的,但在表现的题材对象、手法风格等方面,多过于沉溺于时下日韩文化的平面化、卡通化和色彩化。相比较下,黄鹤的作品,却有着自己的特点。首先是他把作品中的主人翁青少年们安排在私密的闺阁里,或者安排在看似毫不相干、但却确有其物的室外环境里。美少女的闺阁,带有暧昧的脂粉气,有着欲望和情色的意味;而那些室外的少男少女们,时尚的衣着装扮与松竹梅这样寓意高雅的传统文化符号同处一域,反倒更加烘托出当代年轻人的茫然与困惑的心绪。其次,他还经常把他的少男少女们安排在户外山野和园林之中,在自然的风华物茂里,那些形象渺小的少男少女们,像是撒了欢似的干着大人们管不了的事,抽烟,玩耍,打架,不想回家。
这两类绘画,都是关于成长的青春少年的,但是在黄鹤的作品里,却明显没有时下流行的人物形象上的伤痛和符号语言上的嬉戏,反倒是把青春岁月的心绪,融化和弥散在整个画面之中,高山、云水、苍松、古柏、园林和断桥....所有这些原本寓意闲云野鹤的符号,都被调动成不羁青春的生动视觉痕迹。黄鹤对画面的整体色调气氛十分重视,反倒是有意识地降低对色彩纯度明度等传统色彩关系的强调,再配合对画面景物的合理布置,有效地营造出一种年轻人面对生活时的困惑和拒绝长大的心理状态。
不单纯靠人物的表情肖像化刻画,也不单纯靠色彩的华丽夺目,靠的是对散布在户外自然和室内器具各个角落中那种莫名的惆怅的捕捉,黄鹤在他的作品中把握住了当代社会存在于年轻人心中的那种懵懂恍惚的不确定状态,表现出了他们拒绝长大的漂移心情。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但既然是复苏,就有开始,开始就要萌芽,萌芽就有脆弱性、不确定性。自然如此,人类也概莫如此。黄鹤用自由开合的视野,从自然和社会两个角度来寻找和表达普遍存在于同龄人中的这种情绪,因此,发生于自然界的惊蛰现象,也就正好形象地指代了黄鹤及其同龄人面对社会人生时的感受。这种感受既是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生理征貌,也是指发生在他们体内的心理状态。当年伟大的歌德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今天有许多年轻的艺术家正在描绘当代少年之烦忧,黄鹤应该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
2007年2月24日大年初六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