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中：今年秋天在合肥举行的“北京国际双年展学术研讨会”上，你在发言中提到中国没有古典艺术——曾引起激烈争论，是否可以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邓平祥：事实上这不是我发言的主题，而是论题中使用的名词和概念。我的发言题目是《失去了自然问题和审美功能的现代艺术——对现代艺术的反思》。也许是我的表述不清楚，或许是对一个概念的知识准备上的问题，有几位先生对我的发言进行言辞激烈的质疑和反驳，有的甚至还上升到“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层次，对此我十分遗憾。当时我进行了回答，也对这几位先生在学术讨论引入道德评价甚至政治标准表示了异议。事实上，会议的休息之中范迪安、杨力舟等多位先生，包括外籍同行就对我的发言表示了理解和认同，范迪安先生还说：“你的发言提出了一些重要问题，有些人可能没听明白。建议在会议中写成文字散发给与会者”。后来人民日报的“人民网”有一位与会记者，在报道会议以很重的篇幅介绍了我发言的观点，可惜的是由于他对专业知识缺乏深入的了解，又对美术理论现状没有把握能力，在报道上有此偏颇，失去了新闻客观的立场。这也是很遗憾的，事后我和这位记者通了电话，谈了我的上述意见。
水天中：几位先生对你的批评，主要针对哪些观点？
邓平祥：主要是对我说的“中国没有古典艺术，只限于有古代艺术”而言的，由此还扩展到诸如，中西艺术比较美学评价等。
水天中：那么你认为批评者是否抓住了你发言中的实质性问题。
邓平祥：没有。他们误读和误解我的观点。我的问题是：对一个学术问题的发言，首先需要必备的知识准备和知识方法。例如他们所言的“古典”问题和美术问题，就是这样的。首先从知识范畴说“古典”是特指的“西方美学用语”，这是词典上的定义。它来源于希腊古典精神即一种静穆，单纯、朴素的美学精神和艺术类型。而“古典主义”是特指文艺复兴兴起的艺术和文化精神，即“合乎自然，合乎人性”的艺术和艺术精神。“古典主义”的概念在中国的词典中是没有对应实体的。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反驳我的先生也许在概念中将“古典”内涵泛化了，而成为了“体现传统艺术规范，有高度艺术成就的艺术”了。显然这不是我的意思，他们误解了。这里还有一个知识方法和文化态度的问题，因此我感觉这几位先生在这个问题上，还缺乏一个人类的视野和人类文化的认知方式。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太紧张，还是意识形态式的“二元对立”。这不是一种开放的和现代的文化态度。
水天中：是不是由于你在发言时没有说明你所说的“古典”是指“西方美学用语”，由此引起进一步的误解？
邓平祥：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是一高层次的国际性学术会议，专业性很强，就会议的“语境”而言，我以为不必要就这样的基本知识范围之内的概念多作说明。即使有不明确处，也不必“以辞害意”地去做什么文章。
水天中：他们的看法是不是也有合理的东西？
邓平祥：对有的先生，如刘曦林先生的发言，我以为有合理的地方。他对中国传统艺术在艺术史学的评价方法我是部分认同的，事实上他使用的方法是“古典艺术”的泛指，也就是借用西方主义的概念，这是可以的。但说到中国的古典艺术即是西方古典主义“合乎自然，合乎人性”的艺术性质那是不行的。中国古代没有这样的体系的艺术。例如，“天人合一”就是一种含糊不清的泛用。请问：“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国，是文化理想，还是文化现实？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是人格神的“天”，义理的“天”，还是自然的“天”？是指唯物的“天”，唯心的“天”还是事物规律性的“天”，都需要界定，不能一概而论，这样只能越说越玄，越说越不清楚。
水天中：双方的误解，根源大概就在对“古典”和“古典主义”存在不同的界定。我赞同你对滥用“天人合一”的批评，现在广泛流行的“天人合一”，已经不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原意，而是现代人对古代思想的发挥和转化。在严肃的学术领域，确实需要将两种不同含义的“天人合一”加以区分。
邓平祥：这实际上是一个学术训练和学术规范的问题。我们当前的问题是学术上的简单化，甚至“草根性”，很多问题其实首先并不在于观念和立场，而在于知识和方法。所谓“知识方法”和“知识立场”是我们学术界的普遍亏欠。
水天中：一般的讨论会受时间限制，往往不能详尽阐发自己的观点。你是否可以对那次发言作进一步的阐发？
邓平祥：会结束后，我在北京回忆范迪安先生的建议，感觉到很有必要将发言提纲作深入一点的阐示，于是写成一篇短文——有关的主要内容如下：
中国的现代艺术从文化发生学角度说，是没有内在的上下文关系的，具体地说，中国在文化史上没有形成像西方那样完整意义的古典艺术，而只有古代艺术，或者是古典的泛指——“历史上体现着传统艺术规范，有高度艺术成就的艺术总体。”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社会转换的完整中介（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法国的启蒙运动等）。所以中国在思想史上没有康德式的哲学家，在文学史上没有但丁和歌德式的作家和诗人，在艺术史上没有达·芬奇式的造型艺术家，在宗教上没有马丁·路德式的宗教改革家……上述伟人是传统和现代的中介，他们“内容丰富，成分复杂，形式多样，既重又轻，既坚又脆，既古又今”。这里所说的古典主义艺术是具有特定内涵的，是指“合乎自然，合乎人性”的古典艺术，不时指一般意义的古代艺术和古典艺术。
中国文人画是经宋代以苏东坡为代表的文人的理论而演化过来的。它在实质上是文人退守之后（退向内心）的产物，其文化人格特征强，而人性特征弱，是人格化的艺术。其审美功能作用范围很小很弱，根本构不成文化的尺度。作为审美最高形式的艺术的这种状况，加上理教对人的感性和自由性的压制（艺术发生的前提）就势必导致中国传统文化中审美文化的结构性缺失。明清以降，又经过迭次的极端革命，尤其是文革浩劫所造成的历史性文化断层，更使现代中国的审美文化现状到使人忧虑和悲哀的地步。这种感觉只要看一看当下文化性质的普遍粗野、庸俗、败坏和生存空间文化的稀薄，美学的缺位就可以得到十分强烈的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