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褶折,衣裳是寂寞的。
其实不止是衣裳,倘若没有褶折,世界也显得很乏味。
幸好,褶折无所不在。尽管大多数时候,它了无声息地出没,就像一场场不起眼的哑剧,在平常中穿插布局,妥协又反抗,委屈又冒险,但对有些人来说,注视它就如同注视世界的私密一样,充满着诱惑和好奇。
今年夏天,我在彼得堡逗留了短暂的一星期,这个城市以一副生了锈的模样展示着帝都气度。其中,最让我感到印象深刻的,竟然就是那些褶折。几乎每一个宫殿或博物馆的落地高窗,都遮挡着式样相同的水波型帘幕,帝国式的统一风格,半透明的白色,层层回旋,节节推进,无限的曲度。它的形式感甚至比那些名作更长久地吸引了我。
帘幕的装置,好像涅瓦河的波浪,在寒冷中停滞了表面的流淌。俄罗斯19世纪末浪漫主义的幽灵,在凝固的律动中现身,历史记忆不断被展开又不断被覆盖——我想到索科洛夫的电影《俄罗斯方舟》,恰好也是在冬宫博物馆拍摄的,令人惊叹的长镜头一片到底,那些移步换景的断章,到最后归为雾化的白色。
“俄罗斯褶折”沉重地下陷,每一个弧线就是相对的个体,时刻准备将有限的级数,收敛在无穷级数中。当所有级数组成一个幻觉群的时候,“俄罗斯褶折”就显示出某种精神意图——虽然是柔软的纱布,却不得不承认其非凡的凌驾力,导致了形而上的普遍。
褶折无疑是物质,但这并不表明它和生命形态没有什么关系,相反,褶折有时候更能深刻地反映灵魂。
荒木经惟的摄影集《感伤之旅·冬之旅》,收录了爱妻阳子从结婚旅行、生病住院,直到葬礼前后的私性写真,浮生絮语,相当感人。其中一幅始终萦绕我心:两张并置的床,空无人迹,揉得皱皱的床单,是唯一让人凝视的对象。
褶折,分明就是一场挣扎的印痕。这个挣扎是关于痛苦还是欢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褶折本身。这样单调的表情,更加接近了荒木所要表达的本质——每一个存在都是暂时和意外的,生命和欲望更是如此:它轻易就被蒸发了,无法占据所拥有的一切。而褶折呢,就是灵魂的投影,“此曾在”的残相,我们的目光时而翻山越岭,时而又悬浮在重褶的上空,如临月球的表面所看到的,蜿蜒,荒凉,贫瘠,脆弱。
荒木经惟的这幅作品,算得上是外部褶折内在化的例证。而另外一些褶折,足以反映了内在神灵的外部化,如同咒语,迷惑我们的视线。
大英博物馆的古希腊馆有一组巴特农神庙的雕像残片,其中最著名的是《命运三女神》, 三位女神克罗索、克拉西斯和阿特罗波斯,或卧或坐,丝缕毕现。岁月已经使面孔和臂膀荡然无存,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遗憾。要那些多余的东西干吗?就当是神的旨意好了,《命运三女神》,就是命定的褶折。
不知是不是和三位女神掌管纺制人间命运之线有关,反正就雕像而言,褶折是唯一的炫耀。它几乎像洪水一样暴发,以无可比拟的热情,沿着肉体恣意流淌,喧宾夺主。褶折显然获得了客场的胜利,它不是简单的装饰物或者附属品,也不仅如诗人海涅所说的,希腊雕像上的衣纹是身体动势的多音反响。那么,褶折意味着什么呢?
福柯认为,希腊人知道如何将统治他人并合为自我统治,他们把势力与自身联系起来,绝不无视内在性。古希腊雕刻的身体塑造有两个基本元素,一个是“肌肉”,另一个就是“衣褶”。和“肌肉”一样,“衣褶”也是生命表征的同义词,不过,它是有关身体衬里的颠覆,或者是身体器官的反转。《命运三女神》的褶折即是这样——它太有活力了,类似器官的“干细胞”,褶子繁殖褶子,褶子复制褶子,全能分化,无可阻挡地修复再生,最终组成坚韧的网络,遍布人身体的各个角落。这时,结论出现了——女神形体被催眠而至蛰伏,肉身含糊,气息微弱,此刻,褶折代表内在的抽象力量,却嚣张地笼罩了一切。

古希腊 命运三女神(雕塑) 现藏大英博物馆
古希腊艺术无可争议地成了欧洲艺术的源头,包括研究纯粹衣饰的表现力,成为往后画家不可或缺的基本功课,许多大师的手稿证明了这一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正是达·芬奇表现“衣褶”研究的单色素描。
对织物褶折的写生,被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画室广泛采用。这种练习形式在矫饰主义画家那里得到空前发展。从达·芬奇现存的作品看,他的系列草图揣摩了“衣褶”的各种形态,无疑是他正式作品的前奏,然而仅止于此,那是不完全的。在一个人文主义巨匠看来,世界无处不奥秘,必须以科学精神深入探索,才能触摸到事物的核心。《达·芬奇笔记》谈到“衣褶”部分这样说道:“一切物体都有保持静止的性质。密度和厚度均匀的服装都有伸直的倾向;因此,你若要使服装起皱或打褶,应注意在皱褶最强的地方顺从约束力的作用,离约束的地方越远,衣服越回复到本来的状态,即自然平整。” 达·芬奇对世界每个单元的解剖都是兴趣盎然,辨证把握,既然他花了相当的篇幅指认衣褶,那么“衣褶”和其他事物一样,必定也具有真理的性质。
“衣褶”和其他事物确有不同,身形捉摸不透,无法度量,无法推论,无法证明。但是,“衣褶”的物质感又是非常纯粹,它以另外形式实现理想,如同“水”或者“火”,说其“有形”而只止于“形”,说其“无形”而有“大象”之貌。
“衣褶”时而显现,时而消融,达·芬奇的铅笔轻摩细抚,他的描绘过程始终潜伏一种替天行道的态度,让我们静观其客观的魅力,体会褶折蕴藏的自然意志,封闭的内在性,以及矛盾的调和——“张力/放松”,“痉缩/膨胀”,“压缩/爆炸”,“包裹/展开”——这岂不是格物致知的通途?世界秩序的原型,也许就在此进退。

达·芬奇 衣纹习作
达·芬奇代表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观点,他们的“衣褶”以科学精神为依据,假想了宽衣大袍在空间中的虚实和明暗,以及外蕴的几何型结构。复原“衣褶”的体量感成为一种企图。
东方的“衣褶”表述完全不同。如果说西方绘画是以空间关系营造出褶折概念的话,它似乎接近于建筑。而东方绘画,习惯以时间序列编织出褶折的平面节奏,它似乎更接近于音乐。唐画《八十七神仙卷》白描手卷就是一个例子,这种长卷的形式本身就是时间性的铺陈,镜头自右往左缓缓移动。仙乐飘飘,霓裳鬓影,人物褶折以一种程式化的模式反复排列,如同“平均律”,不断循环推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衣褶”如歌行板,所谓的“吴带当风”。

吴道子 八十七神仙图卷(局部)
褶折各有其家谱,这是传统物质学式样的差异——西方倾向于“布褶”,东方倾向于“纸褶”。即使到了现代社会的今天,这样的美学趣味仍然顽强,遗传的影子随处可见,尤其在时装设计的创意方面。
上海外滩18号今年推出了维维安·韦斯特伍德的服装展。在过去34年中,这个被称为“朋克教母”的女人,一直占据着英国时装文化的中心位置,展出的服装叙述了韦斯特伍德每个时期不同的美学倾向,从挑衅社会逐渐归依传统,韦斯特伍德总是惊鸿一现,她的设计不停改变人们的思想。
关于韦斯特伍德有很多话题。也许是个人兴趣的原因,我尤其注意到她的一些细节,没错,是关于褶折的。
韦斯特伍德把面料看作极其生动有趣的个体,她用折叠和褶裥在人体和服装之间创造出空间,用不同的手法探索体积感,和使这些立体造型固定的方法。在近期的设计中,她干脆缝制褶折——褶折不是跟随人体运动而出现,它毫无预兆,随心所欲,往往还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像有待愈合的伤口,为有意不对称的服装又增加一层恍惚。
没有一个服装设计师像韦斯特伍德这样,公开在外部展现内部的思考,她说,“服装可以当作一种文化外壳来看待,每一个完整的效果都承载着历史的参考,浸染着个人的自我意识和被阅读的愉悦”。对韦斯特伍德来说,历史的参考就包括了艺术史的临摹,她的许多系列强调了绘画经典的重新引用。如此说来,是不是有一种可能,那些回旋在西方古代绘画中的褶折,成为维维安直接剥离到设计中来的灵感呢?
无论如何,韦斯特伍德总是令人不安的,褶折也如此,即使是在那些华美的时装上,也带有西方人对物质的罪与罚。与她的桀骜不驯截然不同,三宅一生作为东方人的观点,褶折是内敛加韧性,平和有度,秩序井然。
在现代时装设计上,三宅一生几乎是褶折的代名词。与其说这是他私性的体验,倒不如说这是日本传统美学的再生,更契合实际一些——瓦楞、五色折叠纸、旱山水的石纹,都可以视为这种美学的原型。特别是作为广岛人的三宅一生,在童年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的记忆以后,那种“光”和“暗”的强烈刺激,预示了视觉质感上的死去活来——褶折的“开”与“折”,绝对和“遗忘”有关,“与记忆相对立的不是遗忘,而是遗忘的遗忘,遗忘的遗忘在外部废除我们并构成死亡”。(吉尔·德勒兹)
三宅一生的褶折循序反复,昼夜平分,时间运行的无极形式。有人说三宅一生的褶折也提示了空间,看起来似乎这样,不过我认为那只是一种假象。东方人习惯二维地展示他们的幻想,倘若有立体,也是关于“盈”与“空”的问题——对空间从来没有占据,只是意念的悠游——三宅一生的时装平摊起来,它可以是美术馆墙上的背景,一旦为人体所穿,它立刻盛开起来,以“空无”的名义膨胀。
放大了看,这也是褶折的概念,就像折扇和纸伞,“收”与“放”的运筹,决定了“实”与“虚”的格局。
只有对微观产生兴趣,才可能创造褶折。如此说来,中国的“形意”美学以简为上,“折”的境界不少,“褶”的追问乏善可陈。
当然,例外总是有的,那就是“赏石”了。
“赏石”比中国其他东西更加寄托了对褶折的期待,“漏透瘦皱”,“皱”是“赏石”完美度的重要指标。“赏石”的褶折讲究浑然天成,它的魅力是被有意味的眼睛发现并受到尊崇,这与西方雕塑的人为痕迹有很大的不同。虽然都是户外园林或庙堂的点景,但形制和褶折来路迥异,一个顺生,一个意志。
顺生的褶折可以转为意志的褶折,当它成为创作观念的时候就是如此。现代画家刘丹绘制了一些流传有序的经典“赏石”,他的微观意识放大了表面痕迹,让我们细悉石皱的生态,如他所说,“所谓‘微观’之境,只有通过沉思去体验,并在其中寻找一种密度更大、形态更奇异的自我生命形式”。孔中有孔,褶里有褶,繁复是冒险,同时也是一种优雅的能力,始于趣味,终于冥想。
刘丹以画石著称,但这只是他全部作品的一部分,相比引人注目而已。当看到他更多的纸上作为时,我立即感觉到,刘丹其实是一个褶折的研究者。譬如,他还画了向日葵的背面,罂粟花,这些植物的表面褶痕深刻揭示了内部隐喻。尤其是那幅被充分放大的《民国小字典》,令人叹为观止的正是书页的褶折——我们知道页码的全部是被一张张分解的,但它们在这里只能集体隐藏,内在深度转变为“书褶”的浅显仪式,世界骤然压缩从此走向卑微,我们只有换一种方式去看待它——关于褶折的读。
刘丹的褶折永远在纪念中度过。“赏石”与原主,“向日葵”与书信,“罂粟花”与艳灵,“字典”与旧时代,诸种遗迹均是事变。如今,画家一一唤回它们,被折者重新在他的笔下予以开褶。刘丹认为作画就是“在美学上不断地穿透对死亡的恐惧”,如果真是这样,他的水墨褶痕也许就是辨认前世的密码。
我们常常在褶折中感知到内部的空虚,漫无边际,无所适从。外表的“褶”越是丰富,对内在性越是一种剥夺,就像面孔的皱纹,对生命的形式感是威胁一样。褶折是蛮横的,一但它施虐,是有足够的力量改变这个物体的原来面目。克里斯托的包扎艺术就是一个褶折的巨兽,成千上万的人慕名涌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参观褶折的威慑力。
因此,褶折不仅是观念,而且还是伟大的操作,它使世界为之昏迷,让我们在似是而非的形制上,实现在灵魂中被现时感知的东西,正像德勒兹说的那样,“在上帝那里我看不见,在褶子里我能看见”。
那就看吧,褶折的奇迹,遍布在遥远的内心。一切皆是预知。
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