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初年的《何君阁道铭》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件重要作品,南宋洪适《隶释》最早著录此铭,称“此碑蜀中近出。毗陵胡世将承公,好藏金石刻,绍兴己未年帅蜀,尚未见之。”案之《宋史·胡世将传》,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胡世将为宝文阁学士,宣抚川、陕。绍兴十一年秋起复,未几,疡发于首而致仕。《何君阁道铭》发现当在公元1141年之后。《墨宝》载“此碑出于绍兴辛未(公元1151年)”,大抵不错。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刘球纂成《隶韵》十卷,犹收入《蜀郡太守何君阁道碑》所用文字,而绍熙甲寅(公元1194年)年晏袤跋《开通褒斜道刻石》,则称其“与《蜀郡太守何君阁道碑》体势相若,今何君碑不传。”看来,此碑出土后43年间,已遭遇出而复晦、不得相传的逆运。估计宋元以来此石拓本甚少,藏者珍稀而秘不示人。光绪十三年荥经名士汪元藻请沈贤修以《金石索》为底本(有学者定此本伪刻)重摹刻碑,立于县学。邓少琴先生抗战期间作《益部汉隶集录》,收入此摹刻之双钩本。及至20世纪80至90年代,堪称巨制的《中国美术全集·书法篆刻编·商周至秦汉书法》卷、《中国书法全集·秦汉刻石》二册,皆未能收入《何君阁道铭》拓本图版,《秦汉刻石文字要目》则称“原在四川绵竹,久佚”。原璧不可见,实为中国书法史研究者和爱好者的一件憾事。
2004年3月在荥经县烈士乡境内,发现汉代摩崖石刻。笔者应四川省文物局、省考古所之邀参加了专家组实地考察鉴定(见2004年4月23日《中国文物报》报道),经论证确认为《何君阁道铭》原刻,真乃地不藏宝,贞石重光,为南方丝绸之路重镇严道古城再现了一大亮点。宋人王象之《舆地碑目》载“其碑在荥经县西三十里,景峪悬崖间,巽崖李焘有跋”,原刻重现处与记载相合(李焘是南宋著名史学家,惟其跋刻石,今尚未见),只是荥河新建水坝,水位升高,使往昔难以攀援的悬崖容易接近了,也才有此再发现。今见刻石文字,与宋代洪适《隶释》卷四所载基本相同,某些较特别的字形如“尊”、“袤”,则与刘球《隶韵》所刊一致。其铭曰:
蜀郡太守平陵何君/,遣掾临邛舒鲔,将/徒治道,造尊楗/阁,袤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道。史任云、陈春主/。
此铭刻于古栈道首段左侧石壁上,下临荥江,铭高65cm,宽73cm,周有边框,字大如拳,凡七行,行八字、七字、六字、九字不等,随字之笔画多寡而异,错落有致。圆笔中锋,结字宽博,时见篆意,故洪适称其“字法方劲,古意有余”。
《何君阁道铭》虽用圆笔,而结字力求破篆体之圆而立隶书之方,波挑之法尚不娴熟,但笔力雄健,气势夺人。书者有时似乎在不经意之间使用篆字,如铭刻中最大的一个字“尊”,即纯为篆体,与汉印所用相同,“舒”字偏旁“予”,“鲔”字偏旁“鱼”,亦甚似缪篆,“有”上“又”旁凡三笔,亦用篆法。这反映了隶书依依告别篆体,自身走向成熟前夕的一种现象,完全不同于东汉晚期某些碑刻有意以篆体入隶。所以,《何君阁道铭》可谓西汉至东汉隶书发展转折点的一个标志,洪适称“东汉隶书,斯为之首。”元代郑杓《衍极》卷下认为:“汉碑三百销蚀亡几,何君阁道、夏淳于碑可以全见古人面貌。”清代学者黄生称《何君阁道铭》“盖碑刻之萌牙,故简质如此云。”康有为指出,此碑和《褒斜》《阁》《仙友》等碑“变圆为方,削繁成简,遂成汉分”,这些看法都是比较中肯的。
关于铭刻文本内容,洪适曰:“栈路谓之阁道,非楼阁之阁也。邛九折坂,盖其地。”洪适所释是也。何君阁道乃东汉时蜀郡通西南夷的一条要道。《后汉书·郡国志五·蜀郡属国条》载“严道有邛九折阪者,邛邮置。”铭刻末纪年“建武中元二年”,洪适则疑为“殆莽、汉之际习俗相尚,以即位初元冠于新历之上,故此碑有建武中元之文。汉志亦采取一时所记,失于笔削尔。”《资治通鉴》胡三省注,特地指出洪氏之误。胡注曰:“按范史本纪,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为中元,直书中元元年。观此所刻,乃是虽别为中元,犹冠以建武,如文、景中元、后元之类也。又《祭祀志》载封禅后赦天下诏,明言‘改建武三十二年为建武中元元年’。《东夷·倭国传》,‘建武中元二年,来奉贡’,证据甚明。”胡注还指出,司马光作《通鉴》,亦效袁宏《后汉纪》和范晔《后汉书》,将“建武中元元年”书为“中元元年”,是“从简易耳”。换言之,《何君阁道铭》所书纪年,则是正规而庄重地书写年号,而未从简省略。
宋代以来《何君阁道铭》(见《隶释》),又名《蜀郡太守何君阁道碑》(见《隶韵》),又名《汉蜀太守何君造尊楗阁碑》(《容斋随笔》云“在成都”),《汉蜀郡太守治道记》(《舆地碑纪目·雅州碑记》),《尊楗阁记》(同上。《蜀碑记》卷六作“碑记”),故洪适又谓“蜀人以为尊楗阁碑”,故康有为和今之研究者犹称之为《尊楗阁》或《何君尊楗阁刻石》。案“以为尊楗阁碑”,殆为宋时蜀人望文生义的误读,不明出典所致。铭刻原文为“将徒治道,造尊楗阁”,尊借为,指险峻的高山。《玉篇》:“,山貌。”《集韵》:“,山锐貌。”造,此处非建造义,而是用其本义,至、到达。《仪礼·士丧礼》:“造于西阶下。”郑玄注:“造,至也。”《汉书·扬雄传》:“直以造天兮。”颜师古注:“造,至也。”皆是其证。以古汉语语法分析,“造尊()”、“楗(建)阁”分别是两个述宾词组,前后连结构成连动关系。其意思是“到达险峻的高山,建设阁道”。案古代巴蜀栈道多依傍于高山悬岩峭壁建造,下陵深壑,故有斯言。参看《史记·高祖本纪》:“去辄烧绝栈道。”司马贞索隐:“栈道,阁道也。崔浩云:‘险绝之处,傍凿山岩,而施版梁为阁。’”《后汉书·隗嚣传》:“隗嚣复上言:“白水险阻,栈阁绝败。”李贤注:“白水,县,有关,属广汉郡。栈阁者,山路悬险,栈木为阁道。”
铭刻撰人拈出“造尊()”一语,极有可能十分熟悉蜀中大儒扬雄呈汉成帝的名篇《甘泉赋》。《汉书·扬雄传上》载所撰《甘泉赋》云:“洪台掘其独出兮,北极之。”应劭曰:“掘,特貌也。,至也。”颜师古曰:“言高台特出乃至北极,其状竦峭,然也。”皇室权贵,不惜民力,大兴土木,楼台宫阁,又有“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其中亦多回廊阁道曲行其间,司马相如和扬雄都曾对此讽谏。“造尊()楗(建)阁”化裁扬雄名句“北极之”,则表现了主持修建阁道的掾吏们,在历尽艰险、大功告成后的豪迈之情,这或许可以解释《何君阁道铭》为什么要大书特书一个“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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