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现象是由汉语和蒙古文字混合写成的独特文本。在这里,人们能够阅历当代用图画来研究和探索心灵最艰深同时也最本质的内容,尽管它们都具有质朴无华的外观。这种苦心孤诣建造的形式,像一条孤寂宽广的河床,容涵了精神的激流,它从朝戈的历史深处发源,流经静谧幽雅的草原,流经浮华躁动的都市,在当代的精神地图上,形成一条叫朝戈的大河。
朝戈文本经常被人们作为理解当代绘画的一个比照体系。绘画作为一种生活,在他这里具有了个人思想史的属性。很少有谁像他那样精深险要地用图画来研究人的心灵。他的画常常被看成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的个案读本。绘画于他,既是心理历险,也是文化交汇。一幅作品的诞生,就是一种思想实验的片段。在中国,反省式的图画从来没有过。自足和完满的图画也基本没有。他把这两种稀缺的精神样本都摆在那里了。
早期的朝戈对人的研究,是把自己当成标本。纵向地切入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捕捉征候,探讨形成这样或那样的原始力量,几乎快和玄学搭界了。弗洛伊德曾经做过大脑切片研究,试图找到左右人精神状况的物理性能。失败以后,只好去研究人的行为和心灵。最后发展到用催眠术把人弄懵再絮絮叨叨地追问。探究心灵,追问也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了。幸好,追问也是哲学家常干的事,所以早期的朝戈很容易被人看做是个用图画来工作的哲学家。
所以《敏感者》一出现,那种乖戾的情绪立刻就让他名声鹊起。社会习俗就是这样,总是善意地赞赏我们想做而做不到的、更佩服我们想都没想到的。今天看来,这也难免不是对朝戈买椟还珠式的理解。因为“人”这个主题从一开始就和他那些宽阔的蒙古草原风景形成了隐约的对称关系。他的“草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情所寄的去处,那是为自由、旷达的性灵而存在巨大的精神空间。那时,他图画里的人物还生活在紧张和局促之中,他的心灵还没出落到适应阔大高远境界的地步。朝戈像在期待一种契机。在我们的谈话里,他用了很大的篇幅谈到了在古希腊和埃及早期艺术中获得对人的确认的这种契机。我想他所期待的,一定是能适应他在草原风景中体验到的宏阔的、让精神得以自由的状态。他的大幅风景作品里,安稳地舒展到无限中的地貌,蕴藏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同样,在他《精神的维度》展览中,那些人物安稳而徐缓的面部表情也蕴蓄了人与时间的默契。安稳后面又预示了逝去和将至的时间里,同样有诡谲而深奥的秘密。此时,他们却在画布上极度地平静,有如风景中的大地,虽然正经历一部逐渐变厚的历史,而显现出来的,却是不凡但朴素的气息。
在我看来,目前朝戈画中的人,已经完成了一种轮回,他们已经配得上朝戈早就预备好的场景了。在朝戈的图画概念里,风景隐着人的情怀,人物的面孔里正藏着草原风景的意绪。在广大这个概念之下,排斥了卑微和局促。即使是一个单独的人,也同样就是广大舒展的世界。
朝戈创造了一种庄重的图画观,与今天为主义和为市场工作的画家拉开遥远的距离,凸显出自己的文化特征。他剔除了艺术涣散的部分,使它重新庄严;剔除世俗部分,使它重归神圣;剔除庸俗的趣味,使它洁净。这种做法也摒弃了西方中世纪之后所建立起来的绘画与大众亲和的段落,而这也正是中国当代绘画思想来源的根基。在解决自己与艺术史的关系问题的时候,他决绝地依次越过了现代主义乃至古典主义,在乔托以及乔托之前的造型观里重新建立自己的路径。
在对人类早期艺术的研究中,他解决了通过图画对人的灵肉关系重新确认的方法。于是,他把古代艺术家在图画里对神的尊崇转赠给平凡的人,使他们身上有了超越尘俗的光辉。他新近的人物作品像是几年前他那些史诗般的大幅风景画的变体,安静、自然、庄重。让空间(草原风景)与人的精神世界(人物)形成了相互印证的对称,从而达到高度的同一。人性久违的尊严与信念交织,呈现着雍容的自足感。这种来自对人自信、自尊和自知的肯定和赞扬像是一束光芒,照在今天的画坛上,使图画中人的含义从“画家的模特”转换成了“世界”这样一种博大的概念。
现在,我们无法借助现成的“主义”来理解朝戈,甚至许多看似通向他的道路如同短路的电线。朝戈只对根源性的问题发生兴趣,在自省和自足这两极中彰显人性的宽广。草原文化的教养使他对人与世界具有迥然不同的理解,这种因素是一种无形的动力,推动他在历史深处去寻找人的伟大与光荣、理想与信念,用极具特质的才华把人类丢失的珍贵还给了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