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宽阔的平台
——范迪安专访
文/陈媛媛
题记:在西安美术学院的《国际当代素描展》展览期间,我们有幸采访到了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著名当代艺术策展人范迪安老师。
记:这是一届国内从未举行,国外也很少举办的当代素描大展,组织者能把素描这种属于学院教育和教学的活动专门提升到一个展览并将其国际化是很难得的,您作为发起人和策展人,觉得这样一次活动有什么意义?它将达到怎样的目的?
范:我想先谈谈这次活动的缘起。1999年,中央美术学院和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美术学院、英国格拉斯哥美术学院形成了一个“国际素描交流项目”。几年来,三方互派教员,你来我往,举行短期的素描讲习班,举办小型作品观摩展,也召开互动的素描教学研讨会。这个被我们称为“三角交流”的项目使三所院校都得到补益。项目运行一轮后,轮到中央美院做东了,我们想,中国的高等美术教育一向是重视素描的,有很深厚的传统,也有许多新的发展,于是构想在中国举办一次较大规模的学术活动,经与西安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的同仁们一起商议,得到了这两所美院领导的重视,加上各大美术学院的参与支持,决定举办一个《国际当代素描展》,西安美术学院承担了首展的组织工作,也筹备了学术研讨会,广州美院负责了展览画册的设计和印制,中央美院的老师们在展览的联系、研讨会的主题构想等方面也做了大量工作。于是有了来自三个国家十多所美术学院组织的素描作品,其中绝大部分出自这些参加院校的教师之手。有意思的是,几所院校的老师和西安美院的同学们一起,还搞了几天的素描实践活动,在西安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城墙等地进行现场创作,加了一批新的作品,所以,这个展览的作品不仅是平面的,还有空间的,展览在西安展出后,还要在北京、广州展出,可以说这是在素描领域第一次的国际交流。
在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和高等教育快速发展的条件下,中国的各个美术学院都在扩展对外学术交流,这是今天美术学院体现学术生机的表现。但是总起来说,这些年来,在设计艺术专业领域里的交流相对比较多,这是因为我们容易看到国外一些美术院校在设计教育中适应社会发展需求的历史经验和现实优长,我们方兴未艾的设计教育也特别需要这方面的信息,以便迎头赶上世界设计教育的先进水平。但在造型艺术领域,由于文化间的差异和教学传统的差异,中外交流的幅度还不够宽广,往往停留在信息传递的层面上。在造型学科的基础教育上,更是缺乏认真地相互观察和深入地相互探讨与相互学习。实际上,在属于“传统”的专业学科里,中外美术教育今天已经有许多共同的课题需要、也值得相互交流,共同探讨。比如在素描这个重要性勿需质疑的领域,就有从当代文化观念、教育目标、教学方法等许多新的发展,应该说大家在许多方面面临的是共同的问题。以往我们往往认为西方的艺术教学就和它的当代艺术一样,只是讲个性的发展,没有什么基础训练了,上课就是让学生自己自由表现。的确,西方的美术学院在提倡高度的个性化,重视学生的创造性上是放开的,教学都很自由,也更多的讲观念,但在他们那里并不完全如此,他们也还在做基础教学上的工作,对素描这个基础学科,他们也还在很认真的想办法,用更好的方式去教,让学生有东西可学。例如他们会设计各种课题,多角度的讲解素描的概念,让学生充分运用素描这种语言表达自我和对象之间的关系。在一个西方美术教育已普遍是自由造型、缺乏基础教学的看法后面,其实人家一直在做着素描的表达与素描的教学等方面的研究。同样,中国美术教育中重视基础教育的传统,在今天也已不是刻板一块,而是出现了多样的学术取向和探索样式。只有在消除了认识论上的文化差异之后,大家才能彼此看清对方,中外美术教育的交流才能得以开敞而深入地展开,也才称得上“国际性”的学术交流——这是举办这个展览的真正目的。
当然,一个展览不足以概括“国际”的和“当代”的面貌,但是,通过它们,素描作为艺术样式的今日现状及其作为一个教学范畴的表现特征以及面临的问题,大致是清晰可见的。你们也看到,这个展览中的素描作品在风格、样式和观念上都是十分丰富的,外国部分的作品在观念和语言上更是活跃,在这个平台上,大家有许多可交流的问题。我感到,这个展览提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像所有的艺术都有“当代性”的特点一样,素描也有相当明显的当代属性。当代文化和艺术观念对于素描的作用以及在素描中的反映,使人看到了素描的多样面貌。更重要的是,透过不同的面貌,可以深究其中的观念取向、创造心理等属于“思”的层面的问题,也可以看到观察方法与表现方法这类属于“看”和“做”的层面的问题。在中国,许多美术学院的教师们都在努力从学理上探究素描在当代文化背景中的新的可能性,有的学校在专题研究上下了很深的功夫,无论中外,各种力图建立新的素描原点和方法性的实践,都使素描的“教学”与素描的“创作”联系了起来,使施教的学理和教育的目标联系了起来。为此,在这次展览中展开的学术研讨会,有助于从素描的功能、目的、观念、方法等方面得以展开,实实在在地推动我们的教学改革——这是展览和学术研讨会意欲达到的目标。
展览办在中国,主要目的还是要促进我们艺术教育的发展。在我们整个的基础教育上,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不敢去触动传统,素描虽然是传统学科,但在传统范畴内发展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要拓宽,要开拓,既要传统,又要有突破,我们要对素描有新的理解。素描真的是一种语言,这个语言会随着当代整个艺术和文化的发展而变化,需要被观察与思考,然后获得新的生机。我希望不仅仅是来开这个素描研讨会的教师重视这个问题,整个美术界和教育界的同仁们都应该来重视,其实,基础教学的一些进展,包括一些实验,都能作为带动我们全部教学的动力。素描是基础,如果素描的问题可以得到更多的关注,我相信是可以带动整个美术方面的活动的发展的;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代文化艺术的发展很快,例如许多当代艺术展、双年展为我们带来很多信息,许多艺术家创作了观念性比较强的作品,也运用各种手段,包括装置和新媒体,这种发展向基础教学提出了新的挑战,现在的学生在当代艺术发展的形势面前有许多新的疑惑,觉得基础教学与当代艺术有许多脱节的地方,这是我们搞教学的要回答和解决的问题。因此,在素描上如何解决“能够思、能够说、能够做”,如何通过教学启发学生的思考,让他们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还大有文章可做。这次活动,就是要探讨在当代艺术发展的形势下的基础教学问题,这样我们的艺术教育事业才会真正有进步。所以,这次的素描展览和研讨会是十分有意义的。我和几所学院的同事们在策划这次活动的时候,考虑的是这些问题。
记:我们听说您刚从法国回来,在中法文化年的活动中,您策划了一个20世纪中国绘画展,做这样一个大型的展览,一定很辛苦,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您这样做,这次展览的出发点和意义又是怎样的呢?
范:中国和法国互办文化年给全面传播中国艺术带来了契机。由中法双方联合主办的《东方既白——20世纪中国绘画展》,作为中国文化年的开幕重要活动之一,于2003年10月6日在法国巴黎金门宫举行。此次展览是中国20世纪绘画成就在欧洲大陆的第一次全面展示,所选画家既包括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20世纪前半叶中国现代美术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也有董希文、罗工柳、吴作人、王式廓、靳尚谊、詹建俊等20世纪中期以来扎根中国本土、反映社会现实的优秀艺术家,还有罗中立、袁运生、陈丹青、张立辰、贾又福以及更近一些的刘小东、张晓刚、许江、田黎明、王天德等对现当代艺术形态和观念的发展进行探索的画家,共计80多人,110件作品,均为百年来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有代表性的艺术家和代表作品。展览开幕后,法国的文化界、艺术界来了许多人士,大家对中国20世纪的绘画所体现的水平和特色都是十分惊异,也十分有兴趣的。因为长期以来,西方艺术界和社会公众对20世纪中国美术发展进程的了解是十分不足的,他们对中国的传统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甚至十分推崇与尊重,而对我们20世纪的文化艺术很是偏见。他们认为整个二十世纪是西方的天下,中国艺术只是在西方艺术影响下的产物,缺乏像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那样的文化价值。他们看不到我们艺术上的创造和发展,也长期出于意识形态的偏见,将中国艺术、中国绘画笼统地视为为政治服务的艺术。在许多冠以“20世纪艺术史”的著述中,根本就没有中国百年的绘画这个章节。可以说,“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观念和文化冷战思维的潜在影响造成了西方艺术界乃至普通公众对于20世纪中国美术的盲点。
东方既白——二十世纪中国绘画展,是这次展览的名字。东方既白,就是东方已经亮起来了,是东方的黎明。这次展览的学术策划是比较费力的,因为展览是有限的,在选作品上要下很大的工夫,110幅作品必须代表着中国整整一百年的绘画历史,这是很不容易的选择,而且要考虑法国观众的知识背景,既要让他们看到20世纪中国画家吸收了西方艺术后的创造,也要让他们看到中国画家从传统中发展起来的创造。这个展览和6月份在巴黎篷皮杜中心举办的中国当代艺术展合起来是一个关于中国现当代艺术的上下篇,为向世界介绍中国艺术的现代进程做了一次努力。
记:您认为什么样的展览才是策划成功的展览?
范:就国际交流角度说,我觉得策划展览的基础工作是对当下国际文化大语境的判断,今天的国际艺术界和社会普遍希望了解中国现代形态的艺术,我们策划的展览应该反映中国当下的文化特征,建造宽阔的国际交流的平台,展览的结构、展品的选择、展览的视觉效果都要围绕策划的主旨和主题。
记:现在中国的美术院校有没有一个专门学习策展的专业?
范:据我所知没有专门的这种专业,但有的学院开始开设一些课程,例如在我们中央美术学院,就在原来美术史系的基础上建立了人文学院,其中建立了一个艺术管理专业,这个专业里面就有一部分课程是展览策划。当然,展览策划不完全是在学院里就可以学到的,这是实践性很强的专业,需要走向社会以后一个个做,积累经验。展览策划人的知识结构和能力也与整个学识有关系,例如要了解国家政策、法律、文化艺术历史、当代艺术现状等等,还有要具备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社会公关能力等等。
记:国内展览存在着一些弊端,很多展览参差不齐,似乎什么人都可以去做策展,有一些展览名字听着感觉档次很高,其实一般,艺术市场、画廊业、策展人是否都应该规范化?
范:每个展览都有预设的社会意义,通过向社会展示艺术,使艺术作品发挥社会作用。现在有这样一种现象,有些画家只是希望经过展览宣传扩大知名度,为名气而展。有的展览、宣传超过了他们的实际水平。有人认为一个展览只需要办给三个人看就可以了,一个是批评家、可以为他写文章,一个是记者,可以发表,一个是收藏家,会去买画。作品就这样被推了出去。我觉得做展览不能夸大其词,应该首先考虑到大众性,社会性,社会效益。艺术市场也要事实求是,规范操作,否则拔苗助长,文过饰非,最终有害于艺术本身。一旦展览变成了炒作,艺术的生命也就不存在了。
记:前一段时间彭德老师写了一篇关于艺术院校教育方面的文章,指出艺术院校当下存在的很多问题。中央美院一向被称为“皇家美院”,您觉得在培养人才方面存在着哪些问题?
范:当然存在一些问题,现在很多孩子愿意上艺术院校,每年每所美术院校的考生都在几万人,美术教育得到极好的时机。因此院校都在扩招,生源增加了,学生也逐年增加,学校也不断扩大,增加校舍,增加专业,这是一个艺术教育超常规发展的时期,伴随的也就有了教育教学质量的问题。第一,过去美院是小班授课,一个教室只有几个学生,属于个体培养。现在小课变成大课,以前个体培养变成批量培养,这样,教学的质量就有可能下降;第二,是关于教学思想和观念的问题,现在学校教学的内容和方式方法都还比较单一,这样影响了人才类型的丰富性,没有教学观念和方法的丰富性为前提,很高的教学质量是谈不上的。当然,教师自身的结构也存在老化等问题,教学内容、观念、方式、包括我们的教师队伍都是需要更新的。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要特别强调教学的规范性,学院教学要让学生有东西可学,要讲学理,讲知识的系统性,有真正的基本功。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学生很早就不得不谋求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因此教学上更应该做到尽心尽力的去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知识结构,教会学生理解专业特点、历史的经验。现在美术学院的面临的突出问题还有当代艺术发展迅速的形势对教学的影响,有好的方面,也有一些不恰当的地方,有的人认为学院与当代艺术太远,培养不出好艺术家,好艺术家都是学院的逆子,我不这样看,重要的是要根据当代艺术的发展态势合理地调整教学。现在学生的精力和性格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教师要能够把握这样一种症候,要采取开拓性、启发性的教学方法让学生学习到丰富的专业知识,对于我们缺乏开拓性、启发性的原有教学方式,应该去改变,让教学的结构和内容得到充分的补充和发展。
记:您有没有想过先从中央美院开始,去进行一次补充和发展教学结果和内容的改革,来带动整个中国艺术院校艺术教育的更健康的发展?
范:中央美院还是比较重视教学和学术上的补充和发展的。对发展的走向,价值的判断,形势上的判断这些问题,老中青教师都正在努力用清醒的学术观去看待,力求着眼于中国美术教学的历史、今日的发展,比照历史的、中外的经验去考虑学院教学的理念,都很年轻,探索新的好的道路与方向。关于课程结构和教学内容,一直是这些年教学改革的重点,光有老师个人的经验是不够的,大学必须社会需求和教育目标改革课程体系,目前要做的是形成新的课程体系,就像配自助餐一样,学生在学习内容上需要全面均衡的营养,又要知道学生有着自己的口味,在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兴趣嗜好,学校要开发一些特色课程,摆出来让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进行挑选,这样才能调动起学生学习的主动性,达到教学相长的效果。
后记:伴随着的是香浓的咖啡和赏心悦目的酒店大厅,这次的采访显得十分轻松,沙发上,我们用最舒服的姿势团坐着,我们谈艺术、谈教育、谈人生、谈理想,与其说采访,不如说是一次深刻的聊天。范院长充满人性与人格魅力的言语把我们深深的吸引住,长长的几个小时恍如一瞬间的走过,已是凌晨2点了,我们实在不愿意打扰疲劳的他了,尽管他直说不累,不累。
回房间的路不长,可我们想了很多很多,也许中国艺术真正走向世界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此时,东方已经微白,艺术的曙光出现,它最终一定会在世界这样一个大大的舞台上尽情的表演,正如范院长所说——东方即白,即将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