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08年4月20日
访谈地点:张念北京工作室
杜曦云(以下简称杜):从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孵蛋》这个行为艺术作品,一直到当下,你对“蛋”这个母题不离不弃。为什么要坚持使用蛋这个元素呢?
张念(以下简称张):这次的展览《等待》,基本上我一直使用“蛋”这个元素。在一直坚持的过程中,我也有困惑。2000年以后不久,我的系列作品是放光的图像,那时候我就觉得要转变了。
杜: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张:因为发现有问题了,就是作品的延续性,有时会出现突变与断层。所以,必须对创作意识有一个全方位的考虑。可能是现代艺术展上那个作品的影响力太大了,所有人在介绍我的时候,一定要说这个事情:1989年,他是孵鸡蛋的那个。这个好象已经成了我摆脱不了的一个符号,好象除此之外我做任何尝试别人都不认同。我做了很多网的作品,在1990年代我拍了很多影像,但好像除了蛋之外,我做什么都不对了。而只要我做与蛋有关的作品,他们都认可,都说好。
杜:这个认同点在哪里呢?
张:是延续性。他们会想,这个人做了20年还在做,还在一直的坚持。一直坚持下去,是我的本意,但是形式上的延续不一定是我的本意。延续作品,需要很多因素,不一定是形式、风格上的延续,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延续。以前我做行为,人家叫我行为艺术家,这个是我不愿意接受的。
杜:你在1990年代的摄影,是拍的一些边缘化的人群,与你的其它作品差异很大。
张:是,但它也是我的作品啊!有一些作品是让大家去接受的,有些作品则是自己不求观者反馈的。别人可能不接受,但我不想成为类型化的艺术家。其实,我也是画家,说我是摄影家不对,说我是行为艺术家也不对。我的创作需要一个载体,它们只是我的创作材料而已。我幼时的梦想是画画。那样的时代,我做完那样一个作品,大家都给你一个标签贴在身上,都说我画画的挺好为什么不再画了。
杜:这个展览,我感觉,与你之前做的有关历史图像的展览有很大的不同。
张:这次展览比较特殊,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两年吧,然后决定找美术馆做展览。现在今日美术馆给我提供这么好的条件,也正好在这么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于是,我就把这次展览做起来了。
杜:这个展览的主题好象不止一个吧?而且,为什么要把墙破掉呢?
张:我构思了两个主题:一个是“筑巢引凤“,这是一个比较吉祥的概念。所以就想到要破墙而入。破墙,还有其它原因,因为我的作品要运进来。我想,作品要破墙而入,那么,相应的就要有破壳而出的概念。既然是筑巢引凤,鸟巢的前面就还需有只凤。但我做了个孔雀,因为我们都知道,凤是从孔雀的形态变体过来的,我把展厅中间的那一块,筑成了鸟巢的局部。这个构思就是这样整个联系起来的;另外一个主题是“万紫千红”,所以我用了一万盆鲜花,一盆也不能少。
杜:这些文化指涉,其实与你以前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
张:提不提过去,对我本人来说不是很重要,我的创作一直往前推进,不断有新作产生。我的一个作品是用钢网吊起来的,其实在1990年代就开始做了。现在做的这个展览叫“等待”,意思是我在等待一个新生,新生的意义可能比较多,主要是个指向未来的概念。
杜: 199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蛋”作品,包括你拿真鸡蛋去砸一些东西等。现在则有一个与“蛋”相对应的巢。鸟巢这个奥运会赛事的场馆,现在变成了中国人求强欲望的一个图腾。2008年奥运会将在北京举行,这令每个中国人都雀跃不已,都认为经过这么多年的低迷与挤压,中国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随着这种中国力量的崛起状态,欲望逐渐膨胀,某些东西蠢蠢欲动、好象即将破壳而出。对这样的一种较普泛心态,与真正的国情现状之间,你个人是如何评判的?
张:我觉得当下是一个新生的开始。新生,既不是在过去,也不是在类似西方启蒙的时期。假如是类西方的启蒙时期,那么我们的思路是跟着西方走的。现在的状态,好象一切都在化解,在无形状态下,就有责任、道德和风尚的较大变迁,这个是时代性的差异。在1980和1990年代,面对西方文化,我们似乎无能为力,因为他们的文化结构实在是太强了。在短短几年的变化之后,你会发现,这个巢孕育着一个新的开始,会是一个新的生命。我认为这些实体建筑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们在北面建了个巢,在南面弄了个蛋(国家大剧院),它们是在一条中轴线上的。在空中看到这条线和故宫的关系时,心里是很振奋的。我经常关注这两个建筑,在这个时候,这两个建筑在北京的出现,一北一南,恰好从中轴线上穿过去,其寓意我想可以从多个方面来解释,是非常有意思的。我感觉一个新时期的开始。
杜: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心,在短短的几年内急速膨胀,对此,你是持乐观态度的?
张:是的。我是持乐观态度的。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近百年来,我们从西方反馈回来的东西太多了。当然,要逐渐走出西方阴影,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杜:我们在不断的输入西方文化。
张:对,一直在输入。我不是说输入不好,但输入的过程中也渐渐消灭了我们的自信。1980年代短短的启蒙,谈不上自信。1990年代也谈不上。2000年以后,自信心才开始产生,作为中国人、中国艺术家,好象你的底气开始足了。几天以前,孔长安遇到我,就说:“北京真不可思议!”。
杜:关于自信心,是因为经济的崛起而导致的连带效应呢,还是因为文化本身的强大而引起的呢?
张:我觉得这是两方面的。一方面,脱离经济基础是没法谈的,这是肯定的;另外,我们本来的文化是很强的,只不过近百年来我们被蹂躏得够呛而已。这两个点在这个时候撞到了一起。我一直很佩服中国的乡镇企业,他们凭意志就这样干起来,把快要倒闭的厂子救活。中国本来有一个很深的文化,有一次我和外国人说:艺术家还是艺术家,这些货还是这些货,并不是现在的作品比20年前的好到哪里去,但是随着附加值的原因,今天可能与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所以,彼此无法脱离,整个趋势往上发展。在短短的二三十年,价值体系开始慢慢建立起来,文化也慢慢跟上来了。
杜:你的很多雕塑作品,是马上就要破壳而出的人,颜色亮丽,但人本身的神情是非常抑郁的,这与文化自信心似乎是相反的。
张:在过程中他是这样的,经历了抑郁的感觉,再破壳而出。你没有办法逃离这个影子。
杜:从1990年代到现在,最为走红的是一些符号化的作品,对这个问题你如何看?你又如何避免自己的作品符号化?
张:我经常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做符号化的东西。现在我也在莫名其妙,我也在做符号化的东西。我一直想避开,我觉得1990年代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杜:文化语境上已经不一样了。
张:对,文化语境在改变。时过境迁,背景是不一样的。
杜:你对中国的经济崛起持乐观态度,我想反问你一个问题:看起来这几年我们的经济急速膨胀,我们的产品遍销欧美,但往往是小商品,而且并不是因为它质量高,而是因为它便宜,这样看来,我们只是对产品的一种加工而非原创。
张:我觉得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资本是有流向的,它流到了发展中国家。
杜:为什么会流到中国?
张:材料便宜,劳动力便宜。我们要迅速发展,于是不忌讳环境的破坏与污染。对西方那么一个工业文明社会而言,中国是一个土壤与资源,你做的就是一个高强度、低智商的劳力过程。他们把标准给你,让你怎么怎么去做。我觉得在起始阶段,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因为我们要解决肚子问题,我们要生存。其实现在一个现实已经摆在眼前,原材料贵了,我们要治理环境污染了,资源慢慢流到更便宜的其它第三世界国家了。这是很正常的。
杜:一种繁荣和崛起的景观,可能会有泡沫化、危机性的一面。你有没有觉得在乐观之下潜藏着一些危机或其它?
张:这是当然的,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不能盲目的乐观,否则就夜郎自大了,这是需要冷静面对的。而且,越自信的时候越要冷静。
杜:就你个人的认识和判断,在当下这个形势好象一片大好的盛世华辰之下,对艺术家而言,真正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张:真正的危机,我认为是艺术家自己。
杜:他自己的哪方面呢?
张:能不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我认为是这样的。一个大的舞台基本上已经搭好了,作为一个艺术家,需要创作好的作品,这才是最重要的。
杜:在经济和文化方面,你认为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呢?
张:经济我不好说,因为感觉对这个不好把握。但是我觉得危机意识一定要有,因为这是人类的一个精神底线。对精神没有追求的话,人就变成工具一般了。
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是的。
杜:在看似形势大好之下来思考其持久性,或者要有一种预先准备的的心理。
张:这个形势大好,我觉得是局部现象。就像我们从市中心出发去宋庄,一路的差异性景观。
杜:在某一个发达都市的某一个区域内,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但是同时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股市大跌,房地产业逐渐低迷,贫福差距越来越大,危机意识和不安心理越来越强。
张:我觉得这是整个人类的问题,没办法的。人类需要解决这些问题。一个国家如果只有几十万人,解决这些问题较容易。但对大国来说,就很难。艺术家有艺术家自己的事情要做,要去解决贫富问题,他也没那个能力,也不知道怎么去解决。尽最大的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如果没做好,是我们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