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08年4月10日
访谈地点:王林重庆寓所
杜曦云(以下简称杜):近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屡有“相似”或“撞车”事件发生,并频频引发学术界讨论。但我认为这类事件其实各不相同,并无统一的模式,应该条分缕析地具体对待。你认为呢?
王林(以下简称王):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谈。
其一,是本杰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到今天准确地讲应该是数码复制时代。复制技术与传播技术的发展,使复制成为文化生产的一种手段。复制VS创造,显然使现代主义尊崇的个人原创性受到极大挑战。问题在于当代艺术一方面坦然无碍地进行公共图像复制,另一方面又以个人名义享受知识产权好处。安迪·沃霍尔复制可口可乐瓶是无须向可口可乐公司缴钱的。于是艺术家成为社会中的特权阶层,他们占有公共的、历史的文化资源,却用不着付费。作为社会平衡和调整的方式,艺术家显然应该通过纳税、捐赠、慈善等回报社会。
其二,由于复制手段的普遍化,传统艺术创作的个人专利,即知识产权中的著作权问题亦受到极大的挑战。出于功利目的需要,除了冒名顶替、作假作伪以外,出现了不少类似作品,从大同小异到换汤不换药,模仿程度各有不同,这是一个法律问题,更是一个道德问题。批评界出于对复制手段的认同,往往以学术代法律。比如蔡国强的《威尼斯收租院》,涉及到著作权问题,原作者意欲起诉,一些人义愤填膺,要捍卫当代艺术。其实是两码事,当代艺术家要戏拟也好,要反讽也好,要把结果变成过程也好,都是学术问题。但如果违反知识产权的相关法律条款,或当事人认为违反,就可以诉诸法庭,这是法制社会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杜: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气质、个性、认识论、方法论外化的一个产物,有些作品虽然看似形态相似,但如果全面地考量和索隐,其具体指涉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否是“撞车”,有待商榷。对此你如何看?
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很难一般性地谈论谁对谁错。比如方力钧和岳敏君,起码早期绘画是后者相似于前者,如果写美术史,我会去比较。现在美术界越来越象青红帮治下的江湖,有不少潜规则,这样很不正常。批评家应该说真话,对历史负责。在机会主义、大儒主义和厚黑主义盛行的中国,这需要勇气,需要提倡。
杜:有些作品,汲取或挪用了相同的文化资源,该如何甄别其高下、优劣乃至真伪呢?
王:具体作品具体分析。
杜:文化资源是共享的,而非只能由某人独占。进一步设想,是最先“发现”者重要,还是持续、深入推进者重要?
王:都重要,看谁的活干得好。但必须限定在“文化资源”上,而不是艺术创意上。比如孔永谦的文化衫,作为艺术创作是具有代表性的,再有人去做也并非不可,但与艺术史没什么关系了。他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创作了独特的作品,极富艺术智慧。也许这是一个启发,你发现可利用的文化资源,一定要把艺术的活儿干好,一旦做到位,别人是很难超越的。
杜:有些作品,关注的是同一题域,而且形态也相似,但其切入角度、立场、态度不同。进而言之,即使断章取义地孤立看时相似度很高,但其作品的文脉、所处的语境又可能有所不同。这类作品,你认为是“撞车”吗?
王:还是那句话,具体作品具体分析。
杜:虽然文化资源是人所共享的,但如果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屡屡发生资源方面的“撞车”,我个人认为它暴露出创作者们所关注视域的局限,以及探究问题的浮泛。因为,中国的文化资源如此广博、繁杂,如果视域更宽广,探究更深入、具体、微观的话,“撞车”的可能性也就更小。你认为呢?
王:你说得对。但艺术不是淘金、不是寻宝。艺术最根本的东西不是如何去搜索文化资源,而是立足当下,介入当代文化问题、精神问题、现实问题、历史问题、环境问题,在问题意识中去从事个人所热爱、所投入的创造性工作。
杜:如果大家都不满足于灵机一发式地找“点子”,或文化机会主义式地频频“转向”,而是从自身的体验和认知体系出发,寻找个人化的切入点,长期、持续地进行“文化研究”式创作,是否很多“撞车”、“模仿”、“抄袭”的纠葛就会减少呢?
王:艺术不是点子、也不是转向,艺术是一项个人终生热爱、身心投入的工作。甚至它也不是“文化研究”,当代艺术是艺术家生活在当代文化语境和上下文关系中不期而遇的发现和持续工作的结果。模仿和抄袭也许可取得一时之利,甚至可能取代他人,但历史和良心作为审判者会起作用。在急功近利的中国,很多人不相信历史也不顾得良心,我相信。
杜: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至今,仅凭浮光掠影地攫取浅表性的文化资源,已经越来越令人望之生厌乃至视觉疲劳。那么,作为批评家,你认为应该如何进一步发展呢?
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关心艺术的起点与归宿。艺术是人作为个体,在精神上不断生长、丰富、深化、升华,倾向于全面发展的需要,艺术从人的需要开始。艺术创作——涉及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确有其现实功利,但作为精神产品,其归宿只能是艺术史。历史的筛选和淘汰,总会留下一些公认的东西,我想,这些东西和艺术所由出发的起点是有关系的。在金钱资本和权利资本的作用下,中国当代艺术一片乱象,真可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钱便是草头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乱则乱矣,你只关心你愿意关心的东西,你只选择你愿意选择的东西,你只推动你愿意推动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你在场,你见证,你有你的工作可做,不是很好吗?千万记住,批评是一种阐释工作。批评家不是农民革命领袖,有人老想像85时期那样在今天领导时代新潮流,时过境迁,我看没什么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