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代艺术批评的政治哲学进路
上世纪60、70年代以来,随着美国民权运动、学生运动的兴起,左翼占据知识界主流,从此致使知识分子惟恐不边缘,惟恐政治不正确。当代艺术的兴起也端赖于这一背景。90年代后期,就在西方知识界越来越趋于保守的时候,中国知识界几乎却一路左转,当代艺术批评至今还在沿袭着这一价值进路。2000年以来,新保守主义在中国的兴起似乎预示着思想界可能的右转,但当代艺术批评依然以反中心主义者自居、以政治正确标榜。我想,新保守主义的兴起固然值得反省,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是古典保守主义,还是新保守主义,其共同所指的保守主义底色的确不乏现实意义。[12]
不同的是,西方的左右两翼如何摇摆,自由主义的底色是不会变的,左翼批判也好,右翼指责也罢,归根还是一个价值共同体的内部争论。而对于我们来说,这样一种左右分歧,无疑源自二者对于我们时代基本问题的不同判断,其并没有这样一个共同的价值认同,因此根本在于分歧背后这一价值共同体或价值底色如何形成。否则,任何争论都是无效的。 当代艺术批评的政治哲学进路意在如何诉诸于我们时代这一基本问题和价值认同的追问,而不是简单停留在艺术与社会的表层。或者说,我选择殷双喜老师所说的“本质主义”进路也是基于我自己的问题意识而对我们时代基本问题的判断。在我看来,虽然后现代理论和批判理论对于当代艺术批评而言,更具有效性,但其背后根本的问题不是解构,也不是批判,而是建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排斥解构,也不反对批判,而是诉诸于如何从解构、批判中警惕陷入虚无主义歧路,回到建设性正途。
1.重建精英秩序:当代艺术批评价值的再反思
艺术批评一旦沦为柏拉图所谓的“意见”,自然走向大众化。事实上,我们今天的问题恰恰是,针对当代艺术越来越大众(Popular)、越来越平常(Common)、越来越庸俗(Vulgar)的现实,作为艺术批评非但没有形成反向的制约力量,反而推进了这一大众化过程,其自身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同样斯文扫地的角色,转身成了无根的烂骂、游谈之徒。更多的时候,当代艺术批评总是津津于对主流官方艺术界内去张力化的反讽,殊不知,自己陷入同样的泥潭还不自觉。尚且不论当代艺术及艺术家最终能否走出这一困境,但当代艺术批评的去大众化,重建其精英身份和秩序,至少是批评界走出困境的可能性契机之一。所谓的“去大众化”不是表象的精英化,而是如何付诸于柏拉图所谓的“知识”与“理性”的追问,付诸于对我们时代基本问题或根本问题的关怀。重建艺术批评家的精英身份既不意味着对抗现实政治,也不意味着臣服于现实政治,而是意在一种精英价值的认同。或许,这一价值认同悖离于现实政治,或许这一价值契合于现实政治。当我们总是诉诸于政治正确的时候,我们自然地将自己站在现实的对立面,事实上我们发现,于事反而无补。诚如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在《知识分子与当权者》一书中所认为的,知识分子与其反抗权力,不如参与其中,让权力本身“文明化”,从而靠向其所鼓吹的核心价值——平等、正义、尊重弱势等等。[13]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简单地划分主流/非主流或当代/非当代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种划分背后的价值观认同若何。事实上,今天中国思想界新左、新右知识分子毋宁说就是扮演者类似于希尔斯所谓的这种反(公共)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
乔纳森•费恩伯格(Jonathan Fineberg)断言, 1940年以来,天才式的艺术和艺术家已经不复存在了,策略是当代艺术基本的生存方式。[14]看上去,当代艺术针对的都是社会现实问题,实际上策略性本身已经决定了其根本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因此,我们有必要追问的是:去策略化的当代艺术是否可能?去策展者的当代批评家身份是否可能呢?我不否认,今天有诸多非策展人的批评家,但也须肯定的是,对于批评家的策展身份,界内却极少展开反思与质疑。当然,也不能否认,有时恰恰是通过策展,批评家更能直接地介入问题,更能有效地引向价值维度。但在我看来,策展是依附于批评而存在的。作为一种实践,某种意义上策展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背后的问题意识和价值追问。退一步说,如何将策展本身作为一种批评实践,也许才是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
问题意识的另一面则关涉到我们如何面对西方思潮的问题。我在《谁之批判?何种现代性?》一文中对于批评界简单、盲目移植西方思想的现象进行了一定的反思,提出应回到对西方思想史的整体解读,以此作出对我们自身问题的判断和对西方理论的反思性地取舍和移植。在我看来:
或许是由于我们缺乏对西方思想史整体的观照和反思,缺乏对西方理论整体的翻检和吸纳,以至于面对某一理论、某一立场时,往往在没有澄清其本然的历史位置及其真正所指的前提下,盲目地接受并予以了无限的放大。或许这并不乏有效的支撑性及批判的正当性,然而,正是因为这一表层价值的蒙蔽,致使我们非自觉地回避了对于思想史可能的嬗变之维的理性检省,从而陷入了常常无所适从的精神荒漠和价值真空。[15]
比如当代艺术批评界近年来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事实上,无论是女性批评家,还是大多数男性批评家都是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或多元主义的立场,都是站在边缘、弱势或非中心主义的立场。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是,我们在接纳的时候可能怀疑过女性主义是绝对真理吗?我们可曾以此来面对我们的现实,什么才是我们的真问题?进一步说,我们如何面对随着女性主义兴起的秩序瓦解和虚无主义的现实?何况,女性主义内部就存在着极大的分歧,主流女性主义强调内男女平等,非主流女性主义强调女性的特质。有意思的是,我们完全接纳了西方主流女性主义的平等诉求,而没有意识到非主流的女性主义,更没意识到与此相伴的保守主义的反思,即女性主义可能带来的虚无主义困境。[16]对其复杂性的整体性考量,会使我们在面对我们的问题的时候,尽可能地避免简单、盲目的结论,避免将自己逼入一个狭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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