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子诗中,“大地”及与此相关的词语系列,其含义又是渐渐地变化的。如果说上述“大地”主要是指代“精神乡愁”的话,稍后诗人笔下的“大地”在此基础上又被增补了“土地”本身的实体性(甚至包括生态危机)。在长诗《土地》中,海子写出了现代社会中“欲望”对土地的替代,与其说诗人是在“批判”,不如说同时更是在无奈、无告的宿命性追问:“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飘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弘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东西。”这样,海子诗中“大地”的丧失,就等同于“此在”之基被连根拔起的“黑夜”——“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彼此纠葛的意向使诗章充满了张力,我们读着它,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辨的滋味,我们究竟在读一首“献诗”,还是在读一阙“挽歌”?它究竟是在写土地,还是在写具体历史境遇中的心灵?海子诗歌的丰富意蕴和魅力正体现在这里,它包容了如上杂陈的各义项,搅得我们的心智深深不安。
诗人说“黑夜”是从大地上升起而遮住了光明的“天空”,即精神信念的缺席不是人们堕落的原因,应该反过来理解,精神的缺席正是人们堕落的结果,“黑夜从你内部上升”。在这万劫不复的向着物质和欲望放纵主义的“集体进军”中,诗人预感到了前程的危险,他要说出“欲望的陷阱”,唱出挽歌。他认为人应有能力仰望天空,同时又谛听大地“巨大元素”的召唤,将精神清澈与沉思默祷凝而为一。人固然充满劳绩,可人之为人,却应秉有精神和灵性,在劳作中“仰望天空”。“天空”作为一种精神维度,有这个维度存在,我们才得以澡雪精神,抑制无休止的粗鄙欲望,使“黑暗的谷仓”变得澄明朗照,在丰收中看到人性的光芒,而不是物质“太丰收”而精神“太黑暗,太寂静,……也太荒凉”。
试图依托“大地”的人发现了“黑夜从大地上升起”,欲向“远方”的人预感到的是“一无所有”,歌吟“麦田”的人最终看到的是“绝望的麦子”——这几乎是那些敏感的理想主义诗人们在现代社会的宿命。海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这种充实/空无的一体性,正是在这个“二而一”的境况里,进入1988年后,海子将自身的分裂表达得格外惊心动魄。
在海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我”不但与“你们”分开,“我”甚至与“我”生命中渴望基本生存幸福,渴望基本价值安慰的成分也要自我“分开”了——“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春天,十个海子》)
这首诗写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到4点,距诗人弃世只有12天。海子经历着怎样的内心挣扎,已永远成为他个人的秘密了。但就文本本身而言,我们看到的是诗人死志已定,高度清醒(当然也可以从另一角度说是偏执)。“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不排除其喻指对自己身后留下的诗作极其自信的成分,但更主要是指诗人在内心曾经发生过的多重自我争辩/分裂。“十个海子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被劈开……”,是对自己生存处境甚至死后被包围的舆论化的“话语处境”的指认;而说“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海子是要将自己与那些单纯的“田园牧歌诗人”严格区分开来,他“不能自拔”,也不屑于自拔,他要忠实于自己所见、所感、所思。他已经清楚自己生活的时代、历史、生存境况的性质,他热爱的“乡村”,不再是乌托邦,它承受不起人精神的托付,而是冬天、死亡、空虚和寒冷的所在。在这最后的时刻,诗人灵魂最深的角隅被掀起,他最后怀着痛断肝肠的愧疚想到了一家六口亲人艰辛的生活……但几乎是同时,更巨大的悲风冲卷而至,它不但要带走海子,甚至也将带走诗人刚才预想到的可能的“全部复活”和“光明景色”——“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追问“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之外的十个海子,也是在追问所有空洞地言说“曙光”的人们。
这就是海子抒情诗中的主要线索之一 ——“回不去的家园”,它们具有明晰的心智和情感演进线索,甚至建立了心理完型意义上的个人话语场(个人的心灵词源,意蕴,措辞基础),这是货真价实的“有方向的写作”。与其像诸多评论所说的海子建立了“大地乌托邦”,我宁愿说从海子这里,大地乌托邦在诗中才开始“以问题的形式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