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诗歌:反思现代性
海子诗歌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大量抒情短诗,以农耕文化的衰亡,来隐喻“精神家园”的丧失,并写出一个大地之子对千百年来生存真正根基的感念和缅怀。但是,语境中的明澈与幽暗,称颂与哀伤,“神恩普照”与“天地不仁”,充实与陡然袭来的空虚……如此等等,彼此纠葛的意向扭结一体,使它们截然区别于那些简单的“农耕庆典诗歌”,获具了更纵深的背景。其二,是“现代史诗”类型,即诗歌长卷《太阳·七部书》。《太阳》与诗人抒情短诗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体制宏大,还在于它更多体现了诗人对终极价值的渴慕,以及与它的缺席相伴而生的不安和绝望。
1979年,15岁的海子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这个自小生长于安徽农村的孩子第一次置身于大都市时,正值中国社会历史、思想史和艺术史上“追寻现代性”的激变的年代。按照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说法,现代性这一概念表达了“未来已经开始了”的信念:这是一个为未来而生存的时代,一个向未来的“新”敞开的时代。在这个历史形象中,现在就是一个持续的更新过程。革命、进步、解放、发展、危机和时代等,至今仍然是流行的关键词。现代性一方面以这种历史意识为合法性基础,另一方面又使得现代性不再能从别的时代获得标准,而只能自己为自己制定规范。它同时表明,现代人类生活的时空,开始具有了由上/下维度的信仰阶段,向前/后向度的世俗阶段转型的整体性和广延性。
比照以上说法,海子诗歌“开启”的向度却不是“未来”,勿宁说是“过去”;其诗歌的“标准”和“规范”也不是由“时代进步”的幻觉所透支的,而是朝向但丁、歌德、荷尔德林、莎士比亚以及浪漫主义经典诗歌的努力;而从精神维度上,海子也试图再造新时代的上/下维度的信仰,指向精神空间而非世俗“时间”。
———那么海子的诗歌是没有“现代性”的吗?我认为,海子充满创造活力的诗歌同样深具现代性。只不过这是一种“反思现代性的现代性”。这种精神姿态与美国学者艾恺指出的忧虑相似:“它(现代化)造成了社会的群体向个体的转变,功利概念的加强以及个人私利的计算,这一倾向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有增无减,发展趋势难以预测”。海子既怀疑“走向未来”意义上的“时间神话”,又不愿意像日常经验口语诗人那般只强调“当下”即时欣快式的“小叙述”,于是,在三种时间中,他首先选择了回溯“过去”。在《思念前生》《亚洲铜》等诸多早期作品中,他试图找到可供自己加入的种族“传统”的写作资源或文化系谱。
虽然“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我”却渐渐感到了迟疑。因为诗人不久就发现,即使走进这扇“门”,也难以真正找到足以安顿自己的心灵和当下存在体验的东西,他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虽说海子的认识不无偏激之处,但的确击中了传统诗歌与现代诗的重要歧异点:前者是流连光景的,主要关涉人与自然和人与生活的关系;而后者则更显豁地增补了“人与自我的紧张关系”(我的生命和生存,是写作中的“我”所观照探询的准客体)。前者是对既成境况的提炼、点染,后者则更多是凝聚着“意志性体验”的文本,诗人表达的是生命的意志和“对自我的意识”,有独立个体的“思”的开阔背景贯注其间。
因此,海子的回溯“过去”,不再是通向传统的价值形态和审美性格,而是返回粗粝的大地、河流、村庄、农耕等永恒的人类生存和生命之庞大根块。这个彼此勾连的根块,是被置于现代社会的参照背景下推出的,它既有实体性,但更有文化意向的象征性,是一种形而上的“文化乡愁”,寻找“灵魂栖居地”的冲动。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说:“我们应当不仅不要去污染和削弱那‘实在’,而且,正因为它与我们共享短暂性,我们应当以最热情的理解来抓住这些事物和表象并使它们变形。使它们变形?不错,因为这是我们的任务:以如此痛苦、如此热情的方式把这个脆弱而短暂的大地铭刻在我们心中,使得它的本质再次不可见地在我们身上升起。”这里的关键词,“实在”与“变形”,“本质”与“表象”,“不可见”与“铭刻”,似乎是构成了矛盾,但在现代诗人的意识中,它们并不矛盾,因为,他们所关心的不仅是大自然的景色,更是它与主体心灵互相的感应契合,是内/外世界相互打开,是由“客观对应物”所激发出的对“未知”的体验和表达。这也就是海子所说的,他不是歌咏大地景色,而是命名“景色中的灵魂”。
“回不去的家园”
海子诗歌中的大自然,特别是大地、村庄、作物、河流乃至蒙古、西藏、青海……如此等等,都同时饱蕴着巨大的心理本质暗示性,他像蜜蜂一样“收集”它们,构成了他个人独特的心理和情感场域。这使海子不同于那些单纯的“恋土诗人”。让我们来看看海子的关键词“村庄”“麦地”——“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麦地与诗人》)无疑,这里有大地之子对地母的感恩、歌赞,但又不仅于此。这里的田野、村庄呈现着光明后的凄凉。对“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的“村庄”和“麦地”,诗人看到的勿宁还有更多不同的东西,它们是一个有如剩日般悲伤的,清洁而岑寂,寒冽而闪耀的“心理场”。与其说它们是温暖的家园,不如说其是一个已经无法回去也无法挽留的“它在”,一个“它者”——迫使诗人自省、惭愧、痛苦的“神秘的质问者”。在对“诚实的大地”的诚实中,诗人不得不承认,这个意味着劳动、义德、信实和清寒的“家园”,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而去。家园、大地作为“拯救”的力量已不可能,面对麦地的“质问”,诗人已双重性地从“时代”和“内心深处”挖掘出了痛苦的答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