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到拉萨朝圣的女孩》

毕业展览的七幅画日后被称为《西藏组画》。其实我原本没有“编组”的意思，只是一幅接一幅画—那七幅画大致是来到拉萨的牧民和农民，但我总忘不了 1976 年的种种荒原印象，于是 1981 年留校后继续画出了《风吹草低》和《荒原呼啸》，翌年出国后随即卖了，除了出国前给几位北京画友看过，从未发表—我并没看见牧羊女孩在荒原上睡着或歌唱， 那是我的想象，混杂着欧洲 19 世纪的绘画意像，而我当年的日记作风也混杂着俄罗斯小说的影响—以下日记中的这 位女孩，可能是我后来画出《风吹草低》和《荒原呼啸》的动机之一。
日记摘抄 ：1980 年 4 月 28 日 ：……运输站又多了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牧民。我一眼看见一个戴头巾的美丽的小姑娘，衣衫破烂，头发散开，像头小鹿一样站来站去，衔着手指，看一辆辆进站或起动的车……这丫头太美了，又脏又破，可是活灵活现，高鼻梁，常眯起动物般的小眼，一口白牙，一双又粗又胖的小手，不断动作着，每个动作都美。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每次偷偷一瞥就笑起来。但她小小的身影那么可怜，谁都不会让她搭车的。我转到街边，立刻在帐篷外又看见另一个美人，一身黑衣服，饱满的背脊、胸脯在衣衫下隆起来，她雄赳赳地像一头母马，稳稳当当站着，双手插在腰间的皮袄里，满脸是醉酒一般均匀的红润，耳根一直到脖子都是那种新鲜的红色。鼻梁端直，目光俊秀有神，粗大的辫子别致地盘在头顶上，浑身是静穆的美。可是我根本不可能画她，一见我注意她，她就旋转身去背对我站着，可是她的背 和侧面同样好看。4 月 29 日：午前复往路边帐篷寻那美人，不见了，可是在运输站食堂又遇见那小姑娘。她和一老妇人坐在火炉前。我好歹赖在边上画她，她只是笑，并不逃开。我略一问那老妇，才知原来这孩子一个人行乞而来，由昌都出发去拉萨朝圣。她父亲死了，没有兄妹。我再看她小鹿般模样，咬着手指头发，偷偷瞥我的神情，便心里怜悯。再一问，她还没吃饭，我即刻去买了七个馒头和一叠菜，招呼她过来。她笑着款款走来，把五个馒头一个个塞进破烂的衣兜
里，另两个就手抓着坐长凳上慢慢吃，我看着，无心再画了……四时许再去运输站，那小姑娘一见我再不躲闪，微微笑着，紧紧跟着我，更像小动物，这时我心中不再尽是觉得她美，看她风吹日晒的黑红面颊，粗糙的手背，时时须提起的衣襟，更显得可怜。我领她到老刘家，一路试着问她话，她只是笑着点头摇头，大多不懂。想在路边小店给她买糖吃，却没得卖，我给她钱和粮票，她都笑着立刻接了。在老刘家我一张一张画她，总画不像。她的眉眼嘴角表情太妙了，一颗接一颗吃我从老刘处拿给她的糖，看着进进出出的老刘的和她一般大的女儿，露出穷孩子看见富孩子的那种神情。但实在她那样的神色多么灵俏，哪里是都市里呆板的孩儿能比，就是这一身破衣烂衫，散开的头发，随意系扎的头巾，也是无可形容的美致……我送她出去，看她那破鞋踩着水洼，头发上沾着水珠，知道她晚上是睡在露天的柴堆里。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一心到拉萨去，混进人流朝拜圣寺，然后又徒步回到她出生的草原，不知道自己那么苦，也不知道自己那么美，在牛羊中长大成人。在大路口我与她告别，目送她小小的背影在水洼中掀动着一身破烂衣衫走远了，还不时回头看，露 出一口白牙。5 月 9 日：……在大昭寺的栅栏边，我终于又看见了在八一镇遇见的那个女孩，她也一下认出了我，笑起来。
我就像看见老朋友一样。请同行的根曲问她住在哪里，她指了指大昭寺的墙根，晚上电影散场后，我果然在墙角看见了她。 她和一群穷姑娘一起缩在墙根下，正燃着一堆火，围火坐着，她去掉了头巾，没有戴头巾时那么漂亮了。在火光下她显得瘦多了，看见我，笑了笑，把头埋到一个姑娘的裙裾里，手里捏着一块很脏的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