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会已经成了艺术家的进身之阶!”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吴冠中再一次以亲身经历细数美协、画院、文联、作协等各种艺术家组织的“协会弊端”。
面对吴冠中的指责,中国文联、中国美协、中国作协、中国画院等相关人员,分别给予回应。或缓和,或激烈,不过他们的一致看法是:吴冠中不了解具体情况。这几家协会的废存之争,为何近期成为舆论质疑的焦点?
“以奖代养” 别再做“画外功”
7月23日,吴冠中接受了《青年周末》记者的采访,阐述他所发现的美协、画院、文联、作协等单位的“协会弊端”。他的言辞不无激烈之处,但或许正反映了他的“爱之深、责之切”。
7月18日,吴冠中在《文汇报》发表《奖与养》一文,对国内的美协等艺术家协会提出质疑。早在今年4月,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就曾提出“取消画院,取消美协”,“美协是个衙门,文联也是这样。谁都来管文艺,结果文艺上不去!”
别再养一群不下蛋的鸡
青年周末:你认为国家养了一批艺术家?
吴冠中:对,国际上很少有这样养的。我亲戚的孩子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他参加美国举办的一个英语考试,其中有一道试题:国家应该养画家吗?这道题真是发人深省。美国并不供养画家,法国也只是给一些贫苦的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就好比养了一群鸡,不下蛋。
我的意见是,协会可以各种各样,但是国家不再投入财力,协会可以自己去筹备。现在咱们国家要养这么多协会,多得不得了,省里的市里的都有,国家养不起啊。而且你也养不好,哪个画家是能养得出来的好画家,能看得准吗?
青年周末:你是指国家完全不管文艺吗?
吴冠中:我的观点是“以奖代养”,画院由画家自己搞,有好的作品,国家可以奖励。不光美协,包括作协等各种文联的协会,也都应该这样。
重要的画院,国家也可以成立一两个,其他的就不管了。那些钱可以拿来作奖金,画家出了一些重要作品,可以授予大奖。一个作家如果得了大奖,他可以养自己两年三年。靠作品的质量高,他就可以生活了。这样他就不会走歪路,沿着台阶去爬了。联络这个,联络那个,功夫都做到画外去了。
美协权力太大,制约画家创作
青年周末:据我所知,中国美协并没有养画家,他们是为画家服务的机构吧?
吴冠中:美协的机构现在很庞大,很多人员都是跟美术没有关系的,势必有衙门化的倾向。他们做的事情,对美术家不是很公正。你可以调查一下,所有的美术家,对美协是什么印象?很多美术家都觉得,美协并没有给画家服务。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全国的美协那么多。
画院里有一级画家,二级画家,凭什么能搞这个呢?画家都在拼这个头衔。我的意思是,这些头衔都不要了。根据你的作品来颁发大奖,这样画家也好,作家也好,他们的精力才能用到作品上去,才能真正出好作品。美国的华人数学家丘成桐说,科协制度不取消,中国的科学上不去。都是类似的问题。
青年周末:你的意思是,美协不取消,中国的美术也上不去?
吴冠中:我倒不一定讲得这么厉害。但是没有美协的制约,那么画家就可能画出更多好作品。
青年周末:制约?美协的权力有这么大吗?
吴冠中:美协的权力太大了,制约了画家的创作。画家都要拍美协的马屁——我就给你说穿了吧!各地的画家都想钻进美协,有一个头衔,好去办展览。美协全国都有,画家都得通过美协这个口才能往上走。协会、画院已经成了他们的进身之阶。
曾经当评委,画家都来拍马屁
青年周末:但是美协也搞一些双年展这样的活动,这是应该的吧?
吴冠中:对,这些活动是应该的。但将来各种民间协会也可以办活动,一些重要的活动,国家也可以资助。这样就可以不用长期养美协。
青年周末:美协的活动,你现在不参加了吗?
吴冠中:不参加了,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过去是参加的,过去参加的时候,我就感觉美协约束了画家的创作。他们都拍美协的马屁,唯美协马首是瞻,千方百计捉摸美协评委的口味。过去我长期担任过美协各种重要展览的评委,经历过太多这种事。
我觉得实在没必要这样。我们应该从体制上帮助画家发挥他们的创作才能,不要从职位、职称、头衔等方面给他们设一个套子,让他们去钻。
不光是美协,文联各个协会也都存在这种情况。当然每个协会的情况都不一样,但艺术创作普遍来说,都更应该是一种个体劳动。但我们的协会却是官方或半官方的,吃皇粮。
比如作协就是这样,作家也是一种个体劳动。该不该养作家?要不要取消作协?哪些作家是该养的?这些都是问题。作家公平竞争,创作才能上去。
现在的美协、作协和文联这些体制,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这说到底还是一个文艺体制的问题。从层层协会到层层文联,机构庞大,如同一个国家部委。但同时又有一个文化部,这不是重复吗?
流行的东西不必约束,自然淘汰
青年周末:发现了这些弊病,所以你提出了“取消美协”、“取消文联”?
吴冠中:我现在还是文联的荣誉委员,他们也经常会通知我,但一般活动我都不去了。我现在反正老了,冷眼来看这些情况,现在只是把问题提出来。这里面肯定是有弊病的,至于怎么来开刀,由国家研究决定。
青年周末: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都交给市场的话,商业性太强,会不会决定艺术的导向?
吴冠中:这是免不了的。国际上都是画廊,画家靠画廊吃饭,但这里面有竞争,在竞争中就辨别出好坏来了。公益性的演出和汇展,市场一样能做。
青年周末:如果文艺全都市场化,会不会年轻人都关注超女这样的流行文化去了,不关注一些高雅的艺术?
吴冠中:超女这些节目我不大看。但是社会的发展,不是谁能左右的,文化毕竟是要变化的,有些东西会被淘汰,有些东西要起来。还是要用时间来检验,经不住检验的,它过了一两年就自然淘汰掉了,没必要去约束它。
总之,我的最终目的是解放画家,使他们更能进行创作,不搞伪劣假冒,不搞头衔,什么一级画家,二级画家,全世界都没这样分的。什么大师不大师,我看全是废话。
吴冠中:取消美协的皇粮
七八年前,在文化部召开的一次小型座谈会上,谈对文艺的战略问题,我提出以“奖”代“养”的观点。今年两会期间,在全国政协文艺小组会上,结合文化体制改革问题,我又重申以奖代养的己见,不过谈得过于简赅,言未尽。
冬天的暖房里培养出新鲜黄瓜、西红柿等各色蔬果;稀有的鱼、鳖等品种也靠人工养殖,大量供应。然而,偏偏,人工难于培养出高品位的艺术家。蒋南翔任高教部长期间,在人民大会堂作过一个报告,他谈到,只要有足够的条件,他敢于承诺培养出50个尖端科学家,但他无法培养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民族的苦难和生存的艰辛孕育出一个鲁迅,若鲁迅留在了日本,中华民族失去了鲁迅,鲁迅也失去了鲁迅,鲁迅并非由其躯体决定其真正的价值。苦难呵,艺术家命定是殉道者,因社会中没有真正创作艺术的职业。丰子恺作过一幅漫画,表现一个瘦的诗人在闻一朵花,一旁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悄悄私议:诗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艺术家创造出了真正高质量的艺术作品,那是国之宝,民族之魂,为全世界人民所崇敬。但杰出的作品被人们认识往往需或长或短的过程,甚至在作者落魄生涯结束之后,还要等许久许久,比如梵高、徐渭……当然,生前见到自己成就光辉的作者也不少,如毕加索、齐白石、周信芳等等,但无一例外都经历了跌、打、滚、爬的炼狱生涯。也许有不入炼狱的幸运者,如纷飞于花丛中的蝶,但不为我所熟知。换了人间,国家富裕了,是否就可以像培养暖房的蔬果一样培养大批画家呢。我亲戚的孩子是现今清华大学的学生,他参加一个美国举办的英语考试,有一道试题:国家应养画家吗?这道题令人深思,美国国家并不供养画家,法国也只是给一些贫苦的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无数养画家的画院。全世界尚无可借鉴的画院,只我们古代有御用画院。邵宇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时,社内办了个创作室,他却向人诉苦:我们养了一群鸡,不下蛋。从今天的社会发展和经济情况看,画院的体制必须改革,上海画院已公开提出只养作品不养画家的方针。如何具体操作固然尚是摸索中的大问题,但这思路是先进的思路,改革的思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思路。艺术家是社会这个严酷的大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其淘汰率特别大,是沃土里未必能成长的一种特异生命品种。她必备才华(或曰艺术细胞)、功力、学养、品位、经历、苦难、见闻……许多条件集于一身极为难得,故杰出的艺术家稀有,杰出的作品是珍宝,古今中外无例外。今天我们在艺术院校里培养青年,授予他们进入艺途的基本知识与功力,而决不可能急匆匆捏塑一批稚嫩的小画家。然而经济大潮中作品值钱的现象吸引了无数家长和年轻人,投考艺术院校的学生特别拥挤,许多院校设置的艺术系科和扩招的人数也就泛滥成灾,社会上怎能吸收大量低质量的“美术家”?我不忍将青年比作蝗虫,但将青年推入蝗虫似的灾难中又是谁之过呢。人人都须谋求生存,空头美术家的繁衍缘于个人品质,也缘于社会的污染。
各行各业的艺术家组成协会,是切磋业务、交流信息的正当渠道,民间社团式的协会有益于推进文艺发展。国外的春季、秋季、独立、五月等等沙龙,都是学术观点相近者们的协会,同时也标明了彼此学术观点的相异,促进了竞争,齐放中体现了争鸣。但我们的协会却是官方或半官方的,吃皇粮,一家之言代行了国家的文艺方针和策略。美协最先的章程就是套用了苏联的章程,从层层协会到层层文联,机构庞大,无异于一个部,既有文化部,便有多头领导之感。
我曾长期担任过美协各种重要展览的评选,感到那么多有才华的年轻作者在揣测政治要求及评委们的口味,作品中抹煞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过一次大型毛主席画像展,作品选自全国各地的实力画家,都画得极认真、严谨,一位外宾看过,惊叹这位作者的精力,他以为出自一人之手。早年展览只为了获奖,那奖都只是名誉,获奖而被美术馆收藏,便是最大的成功。罗中立的《父亲》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获得了评委们一致的赞扬,原名《我的父亲》,我建议去掉“我的”二字,也获评委们及他本人的认同。这是一个特殊例子,一般情况,评委们的意见很难一致,因评委均系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全国美展要求画种“大而全”,月份牌、连环画等画种的评委们同样有权投现代雕刻作品的票。评委们的观点和水平悬殊,如果换一批评委,入选作品面貌便大变,法国出现落选沙龙的故事,已是百年前的史鉴了。我曾建议分A、B两个或三个评选组,先公布各组评委名单,作者自由选组送评作品,则各组的不同展厅情况当大异。进一步思考,应有不同的协会各自办展,在均无皇粮的公平竞争中体现真正的百花齐放。中国油画家学会不吃一分皇粮,却举办了几个极有学术价值的大展,如“中国山水画与油画风景的联展”,推动了时代性的发展,从国际范围来看也是尖端性的探索实践。协会这种学术性的民间团体应在公平的条件下互相竞争,国家指定一家认作官方代言,反倒提供了官僚机构的温床,其弊其害已有目共睹。许多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工作者不能或不愿入官僚式的协会,协会又岂能包揽作者们的活动?非会员们在奋力工作,也许正在成长为我们来日文艺事业的脊梁。美术,书法,绘画,设计,收藏,拍卖,摄影,美术高考,篆刻
将养“作者”、“协会”的皇粮收回,转用于奖,奖作品,奖杰出的作者,奖杰出的某个展览或作出了成绩的某个协会,收购作品,多建美术馆,让真正优秀作品必有出路,作者只须为创作奋斗,流血,付出身家性命,毋须向协会、画院寻求进身之阶。至于奖项,今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那些与金钱挂钩、商业炒作的伪奖,污染了艺术与艺术家,我不愿在此谈种种丑闻,只盼建立公平正义的奖励制度。祖国改革开放后遍地开花,铁饭碗式的画院及霸权式的协会,其体制早该改革了。在平等的基础上,所有的艺术工作者,在不违背国家文艺导向的前提下,可自由组合协会,当出现更为灿烂的繁荣,高质量的繁荣,而非泡沫式的繁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