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艺术
画廊:有相当长的时期,你是作为一个录像艺术家,而且还是重要的组织者。你当时做录像艺术有什么原因或者受到什么影响?
邱志杰:我之所以做录像是有考虑的,学术上的和政治上的原因都有。90年代中期有两次最重要的学术讨论,一次是《江苏画刊》的关于作品“意义”的问题讨论,一次是黄专老师在《画廊》杂志展开的“当代艺术的国际接轨问题”讨论,两次讨论差不多都是94、95年,是针对当代艺术展开的。“意义”问题主要是一些理论家认为当代艺术应该看图说话,当时有人写了《力求明确的意义》的文章,作品意义不够鲜明时就需要批评家出来阐释。我的观点是作品不是交通标志,不是“红灯停绿灯走”,作品是去做一个蓝色的灯,人们看到不知道该怎么办。蓝灯本身是无意义的,但它是有效的,可以引发各种心理感觉,人们七嘴八舌地赋予它意义。艺术是生效,不是传达意义,人们对作品是欣赏、接受、被触动,只有喜欢与不喜欢,而不存在懂不懂的问题。作品就是一个强烈的现场,但你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不能归纳成几句话,如果你有什么意思要表达,用现代汉语就可以,用不着曲折地通过画面来表达。这个争论进行得非常艰难,因为大量地渗入权力斗争,我的观点挑战了批评家的生存权利,挑战了一种职业安全。作品一旦需要阐释,那么谁的阐释是正确的?最后会变成话语权的问题。于是当我意识到问题的本质是艺术家和批评家的权力斗争时,我就不愿意写文章了,我想直接做点什么,鼓励感性的而不是看图说话的艺术。
至于与国际接轨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要让艺术面对老百姓,这意味着它必须合法化。我们本来就是改革开放的精神成果,凭什么我们就得在地下,我们应该让中国老百姓看到。当年的中国当代艺术主要是卖给外国人的,在最极端的时候出现使馆艺术,越是使馆艺术,人家越用冷战思维来查封你,于是你就越地下,这就陷入恶性循环。所以当时黄专谈的其实就是当代艺术的合法化问题,我分析了一下,觉得最早能被官方接受的当代艺术应该是录像艺术,也就是今天说的新媒体艺术,因为它表面好像没有意识形态内容,只是一种先进的技术。我们很多艺术充斥着符号,比如画毛主席、画天安门,但经常是在用政治做生意,我觉得应该寻找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政治艺术的突破口。当时我是优先发展录像艺术的,因为它符合我的理论要求,录像很感性,作者非得有现场感受。因此作为对“意义”问题的讨论的回应我会选择录像艺术,作为对于黄专的“当代艺术国际接轨问题”讨论回应,我也会选择录像艺术。
画廊:当时你对录像艺术是怎么看的?因为直到今天还有相当一部分艺术家,他们虽然在做录像艺术,但对录像艺术和所谓的电影、实验性短片之间的差别似乎还不是很清楚。有些艺术家是很朦胧地就进入这个领域,这个问题在当年可能更明显。
邱志杰:今天大多数的DV青年,他们都有组织者,从看盗版碟而形成DV拍摄冲动,基本也不去考虑DV、电影之间的区别,他们最后就会走进实验电影。如果我们说摄影美学是机械记录影像的美学,那么电影的美学就是动态的机械记录影像,这个影像不是电脑直接生成的,录像和电影再怎么处理都要经过拍摄再做后期的过程。如果只经过后期,那么就是纯电子图像。录像一开始只是电影的廉价替代方式,因为廉价它必然带来与电影不同的东西。做电影必须先写好脚本,练习好了再拍,录像更适合做纪录片。我觉得廉价是带来革命性影响的一种文化性格。欧洲如果没有二战留下8毫米的电影胶片,那么就没有战后8毫米的实验电影,它被淘汰了,因为廉价它才能用游戏精神来对待,所以录像就包含更多的游戏精神和技术的可能性。电影是一秒24张照片,录像是信号,它后期可再加工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我们说录像短片是电影实验的一个小分支,但是录像后来被视觉艺术家应用在空间中以后,它开始有了电影没有建立起来的东西,就是空间中的活动影像。在后来比较成熟的录像装置中,它创造的全景空间体验跟电影院的状态是不一样的。电影院是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体存在,看电影的瞬间进入另一种境界;录像装置是想让你看电影的同时还看到电影院的柱子,录像艺术包含着空间体验。到了这个阶段,录像才建立起自己独一无二的美学标准。
总体艺术
画廊:从你学版画到毕业后做装置、录像、多媒体,到最后的总体艺术,其实是你自己对当代艺术的认识有个不断深化、系统化的过程。你自己回想起来,有哪几点对现在做的总体艺术影响比较大?
邱志杰:前面说的那两场理论讨论当中积淀给我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现场感”,而非“看图说话”,这是我多年来非常重要的概念。
第二个重要的概念是方法论的反思,学版画的人比较理性,不容易陷入绘画的快感,它始终处于比较冷静的自我观察状态,这就影响我会花很长时间去写文章、读哲学书,不可能糊里糊涂,我做事情必须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才是好的,要找出规律。
虽然方法论清醒的未必就是好艺术家,如果你既能当好艺术家,又有方法论的整理和批判能力,那会比较好。所以我的写作和创作多年来都处在互相印证的状态,我一直在创作,但我知道自己的写作不能走进逻辑空转里面——被逻辑推着,完全符合逻辑但是完全脱离事实。另一方面,我做事情不会特别失控,做录像的同时我也在论证录像该是怎样的状态,总处在方法论的反思状态中。这也是我作为好老师的一个必要条件。我要清晰地告诉学生,如何进行选择、取舍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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