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层面应该说是最后发生的,我拼命去推感性的东西,同时又愿意进行方法论反思,因此我成为艺术家中特别能写的。因为有方法论反思能力,不知不觉又成了艺术家中的策展人。这样我就对当代艺术整个体制的运作很熟悉,也让我看到这种体制的优缺点,当代艺术在今天,过分地依赖高度成熟的资本主义体制,另一方面是已经成为非常保守的个人主义思想。这两个东西是互相支持的。今天西方美术学院用个性自由、创作自由的制度培养出来的艺术家,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对抗美术馆这一套严密的制度,从学院、到策展、到展出、到收藏,成为了严密闭合的系统,这个系统不鼓励社会进化,表面上看来它尊重个人,实际上是由整个体制在提出要求,甚至在控制它所拥有的个性该是怎样的。因为我意识到艺术体制的问题,问题的解决不能通过艺术本身,艺术是文化生产复杂链条中的一环,去杭州教书变成是我的观念所必须的,是我的理论思考和创作所提出的要求。
画廊:我插一句,你谈体制更多的是艺术本身的体制,而在现在的中国艺术圈一说体制,就跟政治、政府有关,比如当代艺术被体制化的话题是能够触动很多人的情绪的,比如中国当代艺术院的成立引起的纷争。我想再听听你的看法?
邱志杰:我觉得艺术要分梯次,实验性的艺术本身会挑战公众,就应该允许它在角落里偷偷实验。那种经过艺术史及艺术批评的沉淀,对大众伦理的偏离程度在一个可接受的程度内的艺术,它会被放在公众美术馆,虽然公众美术馆是国家拨款,实际上是用纳税人的钱,不能过度挑战纳税人的道德标准,因此对大众的接受背离不能太远。能够被官方接受的就只有进美术馆的这部分。当然不是每个艺术家都只做一种类型的东西,他所做的可能是很宽阔的谱系,或者他曾经很颠覆很前卫。2001年,文化部禁止暴力行为艺术,我们那时候还照样搞,用动物的尸体做作品。虽然我觉得过分依赖材料很低级,艺术境界不高,可是禁止做这种实验是不对的,这样的实验经过艺术史沉淀,他们中的一部分才放入美术馆,结果因为当代传媒大惊小怪,过早地把尚未沉淀的给大众看,政府是站在大众这边的,当政府查封一个展览的时候,艺术家又捍卫自己,愚蠢地用人权言论来捍卫自己。其实如果让老百姓全民公决,艺术家们更不敢好过。
我认为为什么一谈体制化,艺术家就有情绪,那是因为经济问题,它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甚至把强行拆迁跟当代艺术联系起来。这些情绪说到底是由于前几年连续扩招,想搞艺术的青年太多了,他们不可能去理解张晓刚他们当年用床单画画,只会看到他现在的辉煌。这并不是体制的问题,而是由于经济问题导致画卖不掉而引发的情绪,导致煽动性的政治立场,以至于在政治漩涡里你不想那么复杂都不行,一切都变成表态,变成政治秀,这是中国当代艺术不成熟的表现。
画廊:当时筹建总体艺术工作室的情况是怎样的?你计划在教学上怎么安排?
邱志杰:当我意识到艺术问题也是政治、经济问题,我就不得不去做这些调查,想办法去突破这个体制无意中给你的暗示。我在01年前后做的那些策展实验都是想让大家去做一些不恶性竞争的展览,艺术家之间的关系可以是互相成就。而我们的当代艺术家已经堕落到要提防自己的方案让其他艺术家知道而得到自己的点子。我开始考虑也许应该去教书,去基层做一些改变体制有关的工作。我跟许江院长的交情是从做录像艺术展开始建立起来的,当时我把录像艺术展放在杭州也有出于政治的考虑,因为看到杭州的可能性,想促成学院建成这个专业。展览做完,老百姓很喜欢,因为很新鲜。之后我们一直在谈怎么在美院建这个专业。我后来对当代艺术体制的思考决定了我不适合去新媒体专业,应该去一个可以撬动全盘思考的系。本来综合艺术系有它自己的综合绘画和抽象传统,我们把它进行改造,加进了装置和第三工作室,最后综合绘画工作室成为第一工作室,第二个工作室其实是做装置的,但它只能称为综合造型,这就是中国的游戏规则。当时他们想把第三工作室叫做综合视觉,是我坚持用总体艺术这个词的,我看到一种方向,就是用文化研究作为方法论。前面质疑什么是前景、个人创作、文化研究,就知道这些概念蕴含着一些能量,特别要解决艺术过分依赖美术馆制度、市场制度的这种现象,把人的要求和艺术要求统一起来。出于这种考虑,我决定用“总体艺术”这个词。后来在制定教学大纲和设计课程的时候也是照着这个思路来做。
画廊:这样看来,新媒体创作只是你当代艺术实践的一个阶段,而总体艺术则可以看做是你在当代艺术实践积累中的一个集大成的结果。我们不说它是一个终极目标,但起码在一个比较长的实践当中,你认为当代艺术方向就应该这样,能不能这样说?
邱志杰:我们当时开玩笑说,录像艺术是新媒体,比新媒体更新的媒体是策展,现在说,比策展更策展的事情就是教学,因为通过教学等于直接在组织文化生产。每一个教师其实就是一个策展人,一个生产者,那么这里面就在不停地面对你的信念、观念跟他们的关系。所以这次展览我一如既往按照我做策展人及教师的习惯,列工作清单。列完后,我自己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写了一句话,说:教育是一种政治。教育能够建构人跟人的一种关系。
展厅入口有两张学生们的集体壁画,一边叫“理想城市”,一边叫“过河”。两幅画的各个局部是不同学生画的,每个局部拼起来就是一幅很大的壁画,形成一个理想世界。这幅画学生画得很好,但重要的是它的内容。一开始学生的设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的理想城市都是没有政府的,他们厌恶政治。但教师必须通过举例让学生了解广义上的政治,最后大家也就理解了“政治”就是让大家意识到:一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利益大过各自独居的利益,这就是一种政治关系,是促成人合作的。统治者跟被统治者也是一种合作关系。让人们知道合作的收益比不合作的收益大。所以这样的事情表面是在教画画,其实是在教社会学和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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