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应该再来看看,美国的当代艺术家们,已经越来越善于把东方思想转化成他们的创作方式。以女艺术家阿博拉莫维克(Marina Abramovic)为例,她在70年代开始做行为艺术时,常常是通过折磨自己的肉体来体验和了解,身体对人意味着什么?它在生存中占据什么位置? 她做到极端之时,几乎要在观众面前自杀。实际上她是因为并不明白生存究竟是什么而处于挣扎中。一直到她接受了东方思想,尤其是佛教,她的表演艺术开始有了明确的追求和深刻的内涵。
她回忆自己接近佛教的经历说,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当时西方艺术开始回归绘画,并极大地满足了商业要求,导致许多行为艺术家都回到画布去挣钱了。但她不肯回去,便投身到自然中去思考。在那个时期她去了世界各地的很多沙漠,在极端干和热的沙漠中,身体不得不停止活动,能感到的只是思想在动,这开始让她意识到心念的活动方式。那么心念对于人起多少支配作用呢?这个作用好不好呢?这就导致了她开始向西藏的喇嘛们去了解和学习--因为在佛教那里,对于人的心念有最好的洞悉和解决途经。她学习到,由于人心念一刻不停的活动,把生存的实相遮蔽了。这开始让她留心什么是“空”的涵意。当人不“空”时,人的心思很忙碌,忙碌的轴心是“自我”。当“空”时,自我消失了,生存的实相方能呈现。
她的表演艺术开始不断向观众呈现人对于生命的内在体验。比如她在1984年创作的一个作品是,她和自己的长期合作者Ulay、再加上一个澳洲土著和一个西藏喇嘛,四人围着一张圆桌长时间静坐。作品持续四天,每天坐四个小时, 身体不动,让心念(思想)也不动——纯然的静止。显然的,这个作品呈现的正是打坐的状态:让一切身心的活动完全安静下来。 她说“当你什么都停止不做了,有些事奇妙地发生了,你完全处于另一种能量中,另一种能量改变了你的空间, 你的感受力超越了你眼下的东西,你可以开始注视你的身体, 180度,然后360度, 你成为无处不在的眼睛,由于你让自己空掉,你的感受力变得如此之敏锐。”[14]
显而易见,东方佛教对生命的内观和觉悟给了她创作表演艺术的灵魂,就像崇高和优美给予古典艺术家以灵魂一样。作为一个艺术家,她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就是不断体悟,不断呈现。她说,“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你就有责任去分享,你要毫无保留地给予,只有这样,你才能作为一个艺术家去工作。如果你只是呆在室内炮制别人很难看得到的杰作,那简直就是自私的行为。你做出作品的时刻就是你要回聩社会的时候,我们是生活其中的社会的仆人。这是我所看到的我的作用,这也是佛教对我的人生所起的影响。我对艺术毫无保留地给予,这样艺术才会对于每个人的生活起到作用。”[15]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件她的作品,可以更加了解她如何分享。她在2002年创作了一个表演作品,叫“鸟瞰大洋的房子”(The House with the Ocean View),是在一个完全对观众敞开的搭建起来的空间里,把自己展览给人看。她在那个展览空间中生活12天,什么都不做,完全沉默,只处理必须的事——吃喝拉撒睡,此外她就是安静地面对观众并全心注视观众。由于无事可做,因此这是个没有时间的空间。同时这又是一个完全暴露,毫无隐私的空间,包括她上厕所洗澡都对观众暴露无遗。对个人而言,这是个非常受伤害的位置,需要极大的勇气才可以做到。但是,她需要通过这个方式向观众打开一个特殊空间——没有时间,没有自我。这个特殊的空间让观众开始感受,他们和创作者之间真的做到了面对面,他们之间什么障碍都没有,没有观念阻隔,也没有时间,完全当下。这是纯粹“存在”的呈现。而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从来没有机会面对过纯粹的存在,而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使命就通过她的作品让观众来真正面对一次。然后才能知道,什么是不纯粹的存在,后果是什么,问题在哪里。
这类西方艺术家的思考和做法,让艺术完全进入了内在的体验,一方面,艺术家是真的修炼自己,提升自己;另一方面,把自己的感悟通过作品输送给观众。艺术创作做到这个程度,内涵的丰富与深刻是可以想见的。阿博拉莫维克因此在当今西方艺术界声誉卓著,得过很多奖项。
罗唐迪 (Michael Rotondi)是通过做建筑,来落实艺术和生活连接的创作理念。首先他不像建筑师那样只是设计出一个建筑图样而已,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把一个建筑项目做成一个精神的实践过程,而不只是一个专业的实践活动。比如,他接受了一个建筑设计项目,他有了一个设计方案,但他的合作者却提出了另一个想法,是一个他并不擅长的新设计。通常,他只需否定就了事,但由于他给自己提出了精神实践的要求,他因此想,何必不进入一个新的,自己并不熟悉的方案呢?他正可以通过它让自己的能力得到锻炼。这个想法的转换,他让自己变成开放的,不固定角色的人,他的精神素质因此得到提升。他同时开始留心究竟什么是“合作”,发现实际上人都不太能做到真正合作,因为人都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肯倾听。于是他要求自己先学会倾听,一种完全不带主观意见,不指责,不下结论的态度去倾听。于是,倾听也成为他需要学会的生存技巧。他回忆说,曾有一个新建的大学委托他去盖校园,他首先要做的是找来当地德高望重的居民,听听他们的想法和要求。为了得到足够的信息,他不断向那个老人发问。在四五个问题之后,那个老人起身离开了。他非常奇怪地问她的女儿,老人怎么走了?女儿说,你问了太多的问题。他继续奇怪道,不问问题,他怎么能收集到需要的信息呢?女儿说,老人会知道你需要什么,她会根据你的需要来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东西。他听了依然奇怪,老人怎么会知道他要了解什么呢?女儿说,他在你进门时就已经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需要知道什么,而且知道眼下有多少东西是可以被你领会和接受的。他惊讶地体会到,教给人东西不是把自己知道的灌输给别人了事,而是知道别人能够了解什么,了解多少。能够看到这一点的老师,就等于给别人打开一条道路,让他自己走上去。好的教师是把对方内在的东西引发出来,不是灌输。从这个启发,他开始学会不只是和自己的合伙人合作而已,而且还知道怎么跟他手下的员工合作……因此,这个艺术家真的是把一个专业的实践过程变成一个修炼自己精神素质和开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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