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美品格看,尽管媚俗艺术有时表面深沉剧烈,但其实往往与深刻无关,只不过以看似新奇的形式迎合着观众最易触及的情感需求,以保证剧场提供的快慰能够直接迅速地得以传达。既然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其情节编织就必然要超出常理,其人物性格自然要偏执过激,其审美风格自然要过火或怪诞离奇。这表现在内容与形式的不统一,情感与理智的不协调,结构与布局的随意性,即兴创作与人为穿插随处可见。歌唱、舞蹈、波普、形体表演甚至刷嘴皮子每每出现在孟京辉戏剧中,充斥其间的坊间脏话、网络流行语与情色挑逗几乎成为孟京辉的癖好,这些都体现着媚俗艺术的所谓美学不充分原则。怪诞离奇的风格可以彰显孟京辉戏剧的先锋艺术品质,而更重要的是可以给作品增添视听娱乐与欣赏快感。《恋爱的犀牛》、《琥珀》的很多歌曲广为流传,孟京辉式的幽默或耍贫经常在变化无常的语言串烧中流泻而出,这些因自我重复而可以批量生产的技巧本身,无疑对观众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此外,孟京辉善用市场运营策略,对预期观众有着鲜明而准确的定位,充分利用广告宣传和明星效应,进行有针对性的运作,故意语出惊人,经常针砭时弊,这一切都十分鲜明地印证了孟京辉戏剧先锋派与媚俗艺术的两面性,这也是他从先锋走向商业化、从小众走向大众的内在逻辑。
孟京辉先锋戏剧同时呈现出媚俗艺术的面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外在地看,先锋戏剧自它产生之日起就必须不断地迎接和抵抗各种外在因素的冲击,必要时也不得不作出妥协让步。在整个中国话剧不景气的状况下,先锋戏剧争取观众的媚俗姿态与适应市场的商业策略都情有可原。从艺术发展的内部规律看,先锋派与媚俗艺术绝非水火不容,恰恰相反,二者的交融互渗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正如卡林内斯库描述过的:“这两个极端之间是强烈吸引的,把它们分开来的因素有时远不如结合它们的因素引人注意……(1)先锋派出于颠覆的和反讽的目的对媚俗艺术感兴趣,(2)媚俗艺术可运用先锋派的技法(这些技法非常容易被转化为俗套)来为其美学上的从众主义服务。”(5)艺术史上确实不乏这样的先例。所以,孟京辉以媚俗艺术的技法传达先锋派戏剧的精神,或者采用先锋派的技法实现其美学上的媚俗,是完全正常的。那么,这种既先锋又媚俗的双面体,带给戏剧的是什么呢?
(三)意义与缺憾
必须承认,孟京辉戏剧的这种做法取得了积极的艺术效果。对舞台艺术来说,多种艺术手法的杂糅丰富了话剧舞台的艺术语汇。媚俗艺术本身具有这样的艺术功能,即以较为粗俗鄙陋的艺术呈现摧毁传统主流的一本正经,从而为戏剧开拓新的创作空间和思维方式。对戏剧本身而言,这种先锋与媚俗互融的艺术面貌吸引着观众不断地走进剧场,不管观众是报着对先锋戏剧之新奇风格的期盼,还是报着对媚俗艺术之娱乐品质的期待,吸引观众走进剧场毕竟是低谷期的话剧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媚俗艺术本身带来的欣赏快感,是进入常规的乃至更高的审美愉悦的起点,因此可以视为与民众交流的最基本方式。就社会意义而言,孟京辉戏剧的媚俗特性自有其“俗”的价值。在我们当下这样一个浮躁、空虚、表面化而且人们对一切腐朽都已习以为常的社会中,孟京辉式的夸张与扭曲的媚俗是需要的,它毕竟包含着反叛与抗争。孟京辉的剧场带来的是一种大众快感,“大众快感必定是被压迫者的快感,这种快感必定包含对抗、逃避、中伤、冒犯性、粗俗、抵抗等因素。”(6)当然,这种对抗不仅仅是对抗体制与权威,更包括对抗庸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但是,先锋派与媚俗艺术的结合毕竟不是总能水乳交融的,当媚俗试图压制先锋的时候,二者之间的割裂就不可避免,这种割裂自然就以艺术的自我损毁为代价。对戏剧艺术而言,媚俗品性的过分彰显容易导致艺术整一性的破坏,孟京辉戏剧表面看起来杂乱无序的情况并不少见,或多或少存在过分讨好与技巧堆砌的问题,人物的单薄、叙事的混乱、噱头的拼凑和自我重复成为其明显缺陷。从观众的角度看,戏剧争取观众不等于对观众的一味迎合,因为这会使观众迷失于媚俗之中,满足既定审美形态,失去批判意识,从而使先锋戏剧本身丧失先锋的意义,甚至连观众也被弱智化了。再从社会意义看,孟京辉戏剧迎合的是观众在剧场中的一时之快感,而不是让观众走出剧场后再深思我们当下的处境。当孟京辉在剧场中对庸俗枯燥进行冷嘲热讽的时候,其夸张、戏谑的态度容易导致从美学上超越它而在现实中臣服于它,使观众在哈哈一笑中泯灭了批判性的价值立场,这看似一种超脱,实则在客观上认同与接受了现实境遇中的一切不合理,或者对这些庸俗枯燥变得更加漠然。富里迪提醒过人们:“媚俗文化的问题不仅仅是它不起作用。它不断地传递出强大的信号,这些信号动摇了文化和思想生活繁荣所需要的基础。它不是鼓励公众涉足思想领域,而是使人们更远离这一王国。”(7)所以,当孟京辉在剧场中以夸张、戏谑的方式解构权威、批判庸俗的时候,同时被解构的,还有他自己的批判。
斯泰恩曾说:“如同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一样,戏剧的发展有时也是靠不时出现的反叛来推动的”,“戏剧史是一部反叛与反动的历史”。(8)孟京辉也认为,戏剧艺术远没有到穷尽的地步,只要存在一天,就有人在试图改变它。孟京辉开始是反对一切权威的,可当他几乎已然成为新的权威的时候,他的自我重复就越发显现了十足的媚俗性。那么今天,该由谁来反叛他呢?
注释:
(1)穆海亮:《先锋戏剧的历史命运与当下处境》,《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5期。
(2)(3)(5)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82页,第271页,第274页。
(4)穆海亮:《论孟京辉戏剧的互文性文本策略》,《戏剧文学》,2008年第5期。
(6)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页。
(7)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戴从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
(8)斯泰恩:《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第一册),刘国彬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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