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艺术与大众文化之间有一个根本性的差别,即:是以生产者的情感表现为主体,还是以消费者的欲求宣泄为主体。审美主义的文化观念建立在艺术家的自我主体性基石之上,因此它强调个体生命经验的自由出场;而大众文化的文化观念建立在消费者的趣味选择基石之上,因此它强调表现最普遍的生命经验,如性幻想等等,唯有如此它才能获得最好的市场前景。也正是在这层意义上,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认为大众文化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的工业化极权社会对大众思想实行控制的一种方法,这种控制方法以极大满足物欲的形式消除大众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合理性的怀疑;而天马行空式地超越世俗社会的经典艺术尤其是现代主义艺术,正是在反抗消费社会中人的物化和单面化这一点上得到了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们的赞赏。
经典艺术是意义表现者在面对世界时的一种发现,而大众文化的意义是表现者面对消费者的一种“代言”。因此,经典艺术的意义产生于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之中,有着极强的指涉性,而大众文化的意义产生于作者与消费者的关系之中,倾向于一种体验性或者游戏经验。审美主义常常带着审美救世的观念从事艺术活动,所以艺术对他们来说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艺术活动就是要揭示世界的本源意义,甚至是为芸芸众生制定普遍有效的理解方式和价值原则。这种创造经典的冲动使高雅艺术中充满了关于世界意义的言说,无论这意义是荒诞还是和谐、是虚无还是原始生命力,也无论这意义怎样让接受者感到晦涩、陌生,面对大地的言说总是支撑着经典艺术的意义生产体系。大众文化则不甚关心国计民生等大事,它拒绝承担言说大地的重任,它的意义不是来自于指涉而是来自于共鸣,来自于制作者替大众消费者代言。大众文化无须探究宇宙人生的本质,而只是揣测文化市场的动向,琢磨世俗社会中人们的情感欲求;大众文化要为消费者搭建一个宣泄情感或者实现梦幻的现实舞台或者虚拟空间,所以,无论是哲理化的本质真实还是事件性的生活真实,对于大众文化都没有太大意义。譬如,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借强者的徒劳告知人们他对世界的意义——荒诞——的发现,而好莱坞巨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系列电影《终结者》却编织一个虚假的故事替人们实现“强者惩恶扬善”的愿望;《西西弗斯神话》的意义是加缪深刻反思世界的结果,而《终结者》的意义是电影制作集体与观众“共谋”的结果。
作为大众文化的机构性存在,大众传媒如电视、影院、广播、报纸、卡拉OK、歌舞厅等为大众文化的发展准备了物质上的前提,其最终的作用是使大众文化在文化产业的规模上生产并进行全球性的传播,结果使文化的共享领域得到明显扩大,以地域或民族为界限的传统区域文化的藩篱被大规模拆除,为形成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世界性文化提供了可能。大众文化将自身明确定位为一种商品,以市场原则为导向、已被大众当成商品消费为目的,所以,大众文化本能地追踪大众的文化消费心理、迎合大众的消费口味,具有一定程度的前卫性和有益性:它以浅层次的商品平等原则替代空洞的教条说教、以紧张工作后的轻松原则参与大众的日常生活、以压抑意识的释放原则缓解社会的紧张、以自然淘汰的选择原则不断推动文化产品的更新,因此说大众文化在现代社会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和作用。但是,与高雅艺术或精英文化相比,大众文化的市场特性和商品原则由决定了它的平面和短视,追求当下即得的瞬间快感或本能满足成为它的主流。受市场逻辑的制约,大众文化生产的内部的确存在着为获取最大经济效益而追求程式化、模式化和批量化的制作驱动力,但是当消费市场日趋完善、消费心理日趋成熟后,也存在着受自然淘汰法则牵制的、为最大限度吸引消费者的兴趣而讲究创新、独异的竞争性创作驱动力。这说明大众文化的生产,除了受市场经济的显在制约之外,在适当的时机也受到审美规律和大众趣味的潜在制约。
毋庸讳言,当前中国大陆的大众文化生产是被市场逻辑控制的消费主义主导着,其产品内在的精神纬度几近丧失而唯存一种表象,其商品性从其生产到销售甚至包括所谓的售后服务都与其他质量不稳定的物质商品无异;可以说,当前大众文化的商品属性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而精神属性则被高科技的包装和工艺性的装潢所取代。许多地区的大众文化水平就更让人担心了,短、平、快甚至庸俗化、色情化的产品比比皆是,致使由大众文化产品担当主角的中国文化产业明显处于劣势。由竞争促成的市场自身的发展表明,大众文化自身也能产生解毒剂,抑制消费主义独霸天下,因为文化市场的生成需要的是“叫好”支撑下的“叫座”,否则必不长久。大众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的内情转变,又正好契合了审美主义者对单一向度的消费主义的批判,内外结合促使大众文化加大精神容量,降低人性异化的可能。但是,因为市场的资本控制性质没有从根上消除,所以期待市场的自身净化是徒然的,外在的冲击与良性批判仍是具有关键作用的。那么,从审美主义立场上看,大众文化的美学基础该如何确立?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论基点在哪里呢?
四、体验论美学:身体喜剧的快活展演
实际上,随着文化工业的发展,生产经济使知识阶层越来越受制于资本主义的或官僚的生产者;消费经济使知识阶层与大众文化发生冲突;左翼知识阶层有一种民主化的憧憬,想对所有的人开放文化,但是这种憧憬与大众文化所呈现的漫画式的夸张是矛盾的;知识阶层主张精英和贵族化的倾向与文化的大众化是矛盾的。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说,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是感觉到了现代社会的缺陷,感觉到了正在走向混乱的世界所发出的震动。
审美日常化的现代变奏,促使经典美学的文化立场和理论视域作出自觉调整,美学已经逐渐突破过去那种狭隘的就美论美的框框,深入到人的各种生存活动中,以期在对当代人的生存活动的解读中强化美学介入现实的力量和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功能。毫无疑问,美学与人的生存关系成为新时期美学转型的内在根据;美学改变先前那种从某一种实体性的定点出发去确证美是否存在的抽象思辨,转而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关注当代人的生存状况、追问生命的价值、探索生活的意义。生存论视角的转换,意味着美学以自身可能的方式参与当代人的生存论态度的建设,也以其对理想的深情呼唤而为人的存在架设起超越性的坐标,更好地肩负起为人类“操心”的使命。
经典美学走过了本体论、认识论和知识论三大阶段,从伽达默尔开始进入到崭新的体验论阶段,而体验论美学为当代的美学转型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尼采曾说:美是人自身的根源。因此,美学是建立在文明分享的基础上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体现了一种将心比心的体验伦理。但是,体验论的因子并不能代表体验论本身,有体验论的成分并不就是以体验论为宗。不要说遥远的古典传统,就是不远的现代,其体验的内涵与倾向也相差万里:譬如以卡夫卡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艺术,小说家将人类化身为一只甲壳虫或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K,使人们体验到的一种尖锐的沉重与智性;而意大利著名小说家卡尔维诺则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使人们体验到的一种后现代主义特有的平面化的轻盈与情性。大众文化的崛起是在前所未有的高科技合成和现代传播技术的强力支持下、基于新型的编码-解码的文化信息理论、在当今泛审美时代的核心思想——体验论美学和审美日常性理念的支撑下形成的,其美学新视点是视觉转向,其主要文化形态是高品质的、总带有虚拟性的甚至能以技术之“真”淘汰生活之“真”的影像文化;人们借助它们对抗现实生活中的生存压力、技术控制和文化霸权,以泛文化倾向实现新型的审美解放和意义创造。休闲主义与时尚美学的流行,使快乐哲学或者叫快活主义大行其道,它既不做深度追究——思想的探寻,也不求精神空间的开拓,而是将自身指向个体人的身体、强调当下的快感体验和欲望释放。大众文化不像经典艺术一样迷恋观念和思想,而是致力于制造一种身体幻象,因为它要承载的内涵是一个可消费的东西、可虚幻地满足欲求的东西,而人的身体既是欲望对象也是情绪渲泄的代言者、既是社会关系的集合体也是存在的世俗形象,所以在大众文化中,文化生产者致力于制造各种各样的身体幻象,譬如好莱坞电影,其中的故事情节、世界状况、美学风格等都可能被人迅速遗忘,但是明星的风采却可能永远历历在目:奥黛丽·赫本的妩媚、玛丽莲·梦露的性感、英格丽·褒曼的高雅、费雯丽的美丽等等都是好莱坞电影有意制造出来的身体幻象,她们现在已成为隐喻某种梦想的“能指”和象征。后现代社会的大众文化还特别突出明星身体幻象中的性特征,因为性感是人类一般欲求的对象,也是身体特征的表现。当代大众文化往往把性感作为身体幻象的内容,而性感明星也充斥着各种媒体的空间;作为身体喜剧快活展演的聚焦点,性成为文化市场上最大的商品和所有消费者难舍的梦,它既是生命欲求的内核又是文化产业的卖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