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流变其实并无规律可言。某种程式的衰变也是内在精神的贫乏导致的。中国画并非仅仅是一套技法而已,技法其实是人的内在状态的外化。形式即内容。当人本身无法抓住变化的时候,技法的变化只是一种假象。在古代,对技法的训练也正是对内心的训练,这个过程是在对自然的潜移默化中完成的,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像中国书法是力和势的千变万化一样,中国画也是以其散漫的分布来冲破时间的结构的。在此种漫衍中,我们看到的是水墨的事实,而非对物像的表现和模拟。时间被流动的痕迹所冲破,一切皆变,万物在手的运动中得到释放,这样的解放使得手的重要性得到突出的强调。因为手就是感觉本身的思想,铸造盛满生命之动荡的器皿,那伟大的超越时空的器皿就是艺术。自中古以来,中国所建立的艺术的形而上学,就强调心和手的统一,而心和外部世界有一种神秘的对应。中国人天然有一种反智主义倾向,认为过度使用大脑是一种卑贱。风,水,波涛,甚至鸟的运动,和蛇的环行,这一切跃动的自然,都和心的运动相应和并产生技法。技法是生动的现实,而非凝固的教学的用语,真的活的技法永远和学院不相容。比如皴法在运用中永远没有一笔是相同的,而且永远被自然修正,“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个运用过程被解释成变易,不易,和简易,也被解释成体和用,翕和辟,静和动。伟大的道的艺术,就是对变和不变的反复的体验和磨练,不变的是空,真如,无,涅槃,是月印千川的那个标示整体智慧的月亮。水墨,是内在于时间的痕迹,在虚无的意义上构成真实。而万物都是幻象,是笔的一撇一捺。因此幻象即流变,即意义的不固定。艺术的生活方式就是对变的无穷体验和运用,是对各种命名的尝试并在尝试中终结一个过程一种经验,因此也是对死亡的学习和领悟。技法作为方法,自然有死亡的界限在起作用。没有死亡的界限,就没有技法的临时特征,没有疯狂和对界限的突破。技法的犯罪特征就是对常规的违逆,以此达到否定和突变。一个武士只有随时准备面对死亡,才能学会最迅疾的反应,以最精纯的技击术出击。实际上,皴法不过是对痕迹和涂抹的试验,并无固定的名,是心的细微颤动的痕迹,任何的涂抹都是对固定意义的覆盖,冲突永远不会终止,手在矛盾中调整着完成着,而最终的完成是不可能的,就像死亡在过程中是不可能的一样。水墨作为死亡的痕迹,在抹平空间,空间在焦点散失时就是投射,是水和火的双重矛盾。元素的含义在互相克制中得以展现,其性质也是流动和变异的,宇宙就在此变易中朗然呈现,呈现其本质的不变,空,无,和真如,等等,都在一笔一划中被看见,一花一叶皆是法身,宇宙的形上学乃是能所双亡的身心一如。人在此流变中,有一种恒定的如朗月般的照耀,此照耀就是那获得寂静的心体。寂静作为中间的空白地带,聚集了内外有无起始生灭,也是暴力的瞬间的领悟。我们发现了时间的脆弱本质,是手的触摸,笔的涂抹,从那些固定的僵死的程式中突围并获得拯救。人在黑暗中所完成的,仅仅是一次性的,短暂的,不可重复的和再次被阅读的。那爆发的力量服从不动的永恒的呆滞,服从空白和悲悯,冥想即最高的行动。然而,从20世纪以来,中国艺术急剧退化,是和种的退化有一种同步的关系。那内在的寂静和愤怒,那和道的冥合,被世俗化为可命名的范式,技巧被褫夺为权利的阐释,人的弱化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一个总趋势。在道和器之间,道隐而不显。器也就成了不能承载的钝器。人的物化使得宇宙的大道不能周流,人,这无名者,被过多的划分技术化了。那手中的笔已经不能被灵活的运用,手僵死了,心干枯了,艺术成了一团团乱墨。西方思维的侵入,使得中国人对笔的使用发生了方法上的根本转变。中国的活的精神被放弃了。冥想,对孤独的长年累月的体悟,所造成的空白,被急功近利地填充了。人不能从一个巨大的心理空间里面进行迅疾的艺术的抓取,也不能清醒地注视和观察,鉴照之境破碎了。那种孤明历历的主观逆行的修为,被粗糙浅薄的感官行为取代,所有的变不过是在根源之外的简单戏法。技巧因为没有根源,而不再具备方法上的意义。
相的命名可以看做是对范式的暗中偷换。相,作为片段,和引证,成为一种练习。练习则永无终止地开始,开始那种无意义或不断赋予意义的空无之旅。这样,我们看到的是变的痕迹,是内部的自我训练。因为对寂静的专注,流动才醒目起来,笔与纸和墨的关系必然发生变异。静是为了变化的可能,不动是为了动。没有不动的静。“动静不二,物之性也。”。那奔腾的水是动的,然而它在瞬间展现中又是不动的,“是为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者,此是不去也。”墨凝固在纸上,穷极了笔的各种运用的可能,如同造化自身的鬼斧神工。笔作为工具,应该有手的触动所生发的点滴的思想,这思想以墨迹的漫衍而具形。思想寓于接触和新的尝试中,构成形式的永远变动,在随时随处可以触发的更新之中。同样,墨迹在纸上的动,也被心的静和孤独所鉴照。各种相之形态达到了变的简单和丰富。简单是透明的穿透,是光和寂静。我们看到的石子,是抛出的线,结晶着事物本来的光。而每一副相的不同,都是宇宙丰富性的一个小样。山势的奔腾乃是收敛的结果,一开一合,这样,才有能量的各种走势。敞开即遮蔽。在能量的转化中获得整体平衡。取势是中国画布局的重要手段,其难点在于势是在虚和实的互动关系中取得的。山势在有和无之间获得平衡,“人命不停,过于山水。”,主体的脆弱在笔和墨的运用中得到揭示,那也是道的运行。偶然是对存在的相对把握中完成的。相之变是对心境的无穷揭示,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惊惧是恒常的。古典的宁静里参杂进了表现主义式的紊乱,这也是不得不然的。自然作为相的解体。山相,就是自然的遗留物。那被简化的特征具有非自然的象征,但更具备人的内心的自发性。正是对自发性的完全的解放,完成了对古典式写生的崭新的接续。东方式的生活方式的完结并非也意味着东方式心灵的彻底凋谢,在我们这个几近完全被西方后工业文明统治的,技术至上的时代里,东方人的感受方式依然是可能的甚至是可行的。
(宋迪非,1967年生于黑龙江,诗人) 2009-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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