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艺术和社会关系究竟如何，是一个老生常谈又夹杂不清的形而上学问题。有没有独立的艺术，独立的艺术还要不要肩负自己的社会责任？用自己的方式发出声音，表达社会群体的内心情愫与感性体验，成为干预社会发展的进程和发展的特殊手段？说实话这些问题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思考清楚。一方面我对于有评论家鼓吹的艺术学院学生重拾“五四”以来革命艺术传统，拿起画笔走向街头，表示敬意但是心存怀疑，但是另一方面，又对众多艺术家不读书、不思考、不关注，争先恐后成为资本家玩具感到痛心。前段时间和杨小彦聊天，谈到他写的那篇重要的文章《摄影家很严肃，画家很嬉皮》，时间过去差不多一个月，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这个社会发生了这么多事件，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我倒觉得，究竟是严肃还是嬉皮，或更准确地说，究竟是应该严肃还是应该嬉皮，并不单单是艺术家，无论是画家或者摄影家自己的事情。当总有一种力量裹挟一切，无所不能，天大地大只有我最大的时候，嬉皮其实也是一种革命的姿态。所以，无论严肃还是嬉皮，都是艺术应该具有的面孔。
中国艺术究竟是玩人还是被人玩，从来就是个似乎两难的选择，估计不少学院圈内人都憧憬着走一条既不玩人也不被玩的路子：凭手艺吃饭。看看技术究竟进化到何种程度，成为衡量一位艺术家最重要的标准。当某一年广美雕塑系学生郑敏创作出王小波裸像形成一次文化事件，我目睹到的反应是圈外争论不休圈内纷纷摇头，不少外行如我热血沸腾，传媒进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度的阐释。圈内专家对一位艺术学院的学生制造社会文化话题却不以为然，人们纷纷指出，这个作品，手法是没有创新的，意境是低俗的，选材是不重大而且边缘的，特别是王小波的手的位置，教人们会产生极端不好的联想，云云。总之，这是一件不招人待见的作品。在这些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专家看来，艺术最好既不要被人玩，也不要触碰社会日益敏感的神经，大家最好蹲在昌岗路或者大学城的校园里，间或有几家画廊伙计上门交钱拿货，天下太平，幸福美好。这样思路下创造出来的东西，质量总是不差，换得银两也够买房买车间或洗脚，可总是抹不掉一股平庸的味道，离人们心目中所谓“伟大”的艺术，感觉总是有些遥远。
很严肃地说，2009年中国出了两件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是上个月初北京犄角旮旯一处可以踢球的西餐厅“醉库”里发生的行为艺术。还有一件是四川那位写过小说的晚熟建筑师刘家琨及其团队不久前低调完成的，位于安仁建川博物馆聚落“5·12地震馆”旁的一片小树林中的“胡慧珊纪念馆”。纪念馆是为在5·12地震中死难的都江堰聚源中学普通女生胡慧珊而建，以救灾帐篷为原型，面积、体量、形态均近似于帐篷，外部红砖铺地，墙面采用民间最常用的抹灰砂浆，内部为女孩生前喜欢的粉红色，墙上布满女孩短促一生的遗物。从一个圆形天窗洒进的光线，使这个小小空间纯洁而娇艳……按照刘家琨的理解，这个纪念馆，是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也是为所有的普通生命的珍视，是民族复兴的基础。据介绍，这样一栋小房子却不得不顶着巨大、无名的“压力”，悄悄地修建，只能通过家琨事务所的同事自带钥匙前来参观。不敢声张，以免遭随时夭折的厄运……
艾未未请客，场面却没有我想象的剑拔弩张，从照片上看，一群艺术家模样的的家伙在北京夏日的蓝天白云下悠然饮酒作乐，踢着没有球门的足球，不知道是不是敌对势力的金发碧眼之徒不少，看着都是标准的嬉皮艺术家。实话说，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件作品出来。我甚至都担心有一天艾未未突然宣布，2008-2009年所作一切均为与社会无干的艺术行为，本人不负责任何连带非艺术责任。我被艺术家的嬉皮吓怕了，不过，再仔细想想，此嬉皮非彼嬉皮，艾未未的嬉皮饭局，怎么着看起来都要比岳敏君、方力钧那拨玩世现实主义看着有种一些，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嬉皮。前有栗宪庭，中有陈丹青，后有艾未未，中国当代艺术，好像一直在标榜着艺术脱离政治，但是又一直处在漩涡中心。也许，这是栗宪庭当年取玩世现实主义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艺术评论早于艺术实践20年，艺术评论家栗宪庭的艺术理想在20年之后并不年轻的“艺术家”艾未未那里实现了。只是不知道再过几百年，万一人类还没有灭绝，他们会怎么看，是不是能想象出一次饭局的奇妙滋味。
去年灾难中感人事件多多，无聊事件少，不少人，包括我都感受到社会进步时代发展，写下激昂文字，不过种种感动中也存在着遗憾，其中之一就是广场上人们聚集默哀之后莫名其妙的亢奋。没想到过了一年，亢奋成为主流，我们为之感动的对“人”的而不是政治的关注，个体生命从宏大叙事中显现出来，普世价值观念得到尊重等等好像都是短暂时期的一个世界一个梦想，奥运结束，梦也该醒了，这些东西都要被批判了。所以，艾未未和公民调查成了敏感词，连一个小小的纪念馆，一个普通中国女生的粉红色梦也会遭遇莫名的压力。换个角度，这些奇闻异事倒也好理解，伤口已被宣布愈合，由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势什么力道去摸都是有讲究的。也许，在这些有识之士看来，艾未未和刘家琨所做所为，是不负责任的乱摸，万一把伤口摸疼了怎么办？万一发现伤口上鲜血尚未凝固怎么办？
在今天中国奇幻现实中，建筑师可能肩负着更为沉重的社会责任，因为他们是奇幻现实的制造者，他们对于历史负有责任。我们追思梁思成的大师风范，恐怕不仅仅是他的建筑创造和建筑美学观念，更多的还是一种文化态度和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独立的人格。可惜今天大师已成往事，借用香港建筑师朱涛先生的话，“中国建筑师从来就没有发展出清醒、独立的社会意识。尽管在社会生产中，建筑一直充当着将政治和经济结构连接在一起的重要角色，中国建筑师的高产量对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影响又是如此之大，但是建筑师从业的社会态度却异常消极和被动。作为狭义的职业工作者，大量建筑师甚至都无暇关心自己产品的社会后果，更不要说还持有通过建筑实践来改善社会状况的信念；作为广义的知识分子，他们很少有眼力透彻地观察自己身处其中的空间政治、经济的运作，更少有勇气站出来批评该运作过程中的不合理和不公正。在今天的中国，当越来越多不同行业的人站出来齐心推动公民社会的建设时，建筑师几乎成了最没有原则、最犬儒化和机会主义的一个群体”。也许，“胡慧珊纪念馆”的出现，会稍稍颠覆一下朱涛的激情判断。
有意思的是，一件艺术创作，最后成了一次政治（社会）事件，一次政治（社会）事件，最后变成了行为艺术。这都是2009年7月发生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故事。这不禁教人们想起波伊斯著名的“社会雕塑”的观念，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引申，所谓社会雕塑，是“由社会来雕塑”，这些艺术品真正的价值是由中国社会雕塑出来的，是在艺术传播链条中逐步显现出来的。我们更可以意识到，在一股裹挟一切的神奇力量下面，只要你有心去看，不难发现神州大地处处艺术。只要是进入中国现场，我们都得是艺术家，也都成了艺术家，我们都会拥有嬉皮与严肃的双重面孔和不知道算不算分裂的人格。
（作者系华南理工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