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摄影史的第一章:“四月影会”3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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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09/9/22 11:24:23 作者:章润娟
来源:
新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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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9年至今,四月影会已经整整30年,它的影响不仅仅限于摄影界,更在于为70年代后期的中国艺术氛围打开了一扇新窗口。
1979年4月1日,北京中山公园人流如织,一个叫做“《自然·社会·人》艺术摄影展”的展览正在这里举办。
这个展览不是免费的,中山公园每张一毛的门票加上展览每张三分的门票,对于当年的工资水平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25天的展览迎来了7万多人参观,仅一个星期日,观众就有8000人。主办这次展览的一个民间组织——四月影会,由此进入人们的视野。后来有人评论四月影会的影响是“一池死水,突然被扔进了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
打破的平静并不限于摄影界。1979年5月的“五月版画展”在北京举办,创办者也曾说取名“五月”是从四月影会获得的灵感。1979年7月7日,无名画会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举办展览。1979年8月29日,贵阳五青年在北京西单组织露天画展。1979年9月27日,星星画会在中国美术馆外花园栅栏举办露天美展。
北京乃至全国的艺术界在1979年短短的一年时间之内,由万马齐喑到百家争鸣。30年后再看四月影会,四月影会的“谋士”、著名音乐家王立平说:“‘四月影会’是改革开放的一枝报春花。”
创举式的展览
这次影展展出了45位作者170幅作品。
王志平曾联系过西城区文化馆,馆方要求审查照片,大家坚决反对,于是告吹。后来找到中山公园,“他们说,我们是园林局,不是文化局,你们挂什么我们不管,但我们要考虑经济效益。”双方各取所需,很快签字生效。王志平说:“每天500元还是800元的场租费,记不清了。另外,展览门票收入的一半归公园,另一半归四月影会。”
四月影会成员任曙林,当年是北京第二机床厂的维修钳工,他抽空去了展厅七趟,每次都呆上半天,他在现场对每幅作品编号记录,还让当年的女朋友一一抄录观众留言。
观众毫不吝啬赞美之情,他们写道:“‘文革’以来,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摄影展览”、“艺术长夜将破晓,你们打出了第一炮”、“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十年‘文革’的牺牲品,文字表达能力太差,只能三声太好”、“我认为这个展览对摄影艺术,对绘画、文学等其他艺术创作都有影响”……
任曙林在现场观察:“许多观众将标题、题诗抄在自己的本子上,拿着小本子的有老人,也有学生,有工人、干部,也有军人模样的人。”
1979年4月22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发表了《〈自然·社会·人〉艺术摄影在京展出》,四月影会因此在全国声名远扬。没有哪个艺术组织像四月影会这样,当年被邀请到昆明、武汉等城市巡回,成为各地民间艺术组织和展览的范本。四月影会成员李英杰说,“受四月影会启发,陕西出现四方影会”。
中央美术学院摄影系教授翁乃强,那时在《人民中国》摄影部工作。他认为:“四月影会出现之前,摄影只是图解政治的工具,为了达到宣传目的,还借助道具制作假照片,有时将领导人的照片剪下,贴到另一照片上。”而四月影会去掉了政治上的宏观叙事和说教宣传,自然、社会、人成为它的关注对象。
无名画会成员差不多集体观看了四月影展,在他们看来,“这次展览中的摄影作品与诗歌相结合,在展览形式上堪称创举”。无名画会艺术家马可鲁说:“我至今还保存着当年抄录的四月影会诗句。”四月影会组织者之一李晓斌说:“观众看展不光看照片,还抄配诗……顾城、北岛来找过,要给配诗,王志平不同意,结果现在人家也成大腕儿了。”
记录空白的历史
坊间一直流传,四月影会是高干子弟玩起来的,因为他们有保护伞,而另一种说法是,四月影会是官方的展览。实际上,四月影会由三股力量会合,一是《人民的悼念》画册编辑组;二是北影厂子弟的“星期五沙龙”;三是王志平临时招兵买马的成员,金伯宏、李英杰、凌飞、张炬等。他们和同时期的无名画会、《今天》杂志、朦胧诗、星星画会,属于同一代人。不同的是,四月影会成员,除了坊间流传的高干子弟,还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后代,比如凌飞的父亲是与谢晋齐名的导演凌子风,“星期五沙龙”成员大部分是导演、演员的后代。他们聚到一起的契机是“四五”事件。
王志平、王立平、吴鹏、罗小韵、李晓斌、任世民、李英杰、池小宁、金伯宏、李恬、王苗、任曙林、陈帆、孙青青等都参与了“四五”事件的拍摄,当时他们并不认识。王志平1月到4月,拍下60多米胶卷。吴鹏全面地记录了整个过程。任世民录下了“四五”事件录音,后来成为“四五”事件中唯一没被没收的录音。罗小韵站在自行车后架上,拍下了发表演说的场景《力挽狂澜》。池小宁则爬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拍下史上唯一一张“四五”事件的全景照片,他把这张照片赠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罗小韵说:“‘四五’的摄影者们当时是怀著一种社会责任感去记录那时发生的一切,以避免那段历史影像的空白,因为专业摄影记者都被禁止去天安门广场拍照。”
在《天安门革命诗抄》和《革命诗抄》相继出版后,吴鹏、高强、罗小韵、王志平、李晓斌、任世民、安政成为《人民的悼念》画册特约编辑,1978年1月开始工作。“四五”事件尚未平反,他们通过各自摄影圈,地下联系作者。“四五”平反后,新华社底片库、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新闻电影制片厂都收藏了不少摄影爱好者们的“四五”照片。李晓斌回忆:“新华社底片库每收藏一张拷贝底片支付3元人民币稿酬,新影用在电影《扬眉剑出鞘》,按时间每秒7元人民币稿酬。”
一天,王志平和李晓斌正在圆明园拍照,王志平说:“咱们搞艺术吧,办一个自己的艺术摄影展览吧!”不久后,王志平和李晓斌、王立平、赵介轩商量展览题目和影展名字,直到有人提出“四月影会”,才算确定下名字。“和‘四五’摄影有联系,可以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王志平说。 王志平和《人民的悼念》画册编辑,分头联系编画册时认识的摄影爱好者。包括专业摄影家和摄影爱好者,翁乃强、金伯宏、丁一、廖增益、邓启元、陈比钢、吴大轸、黄云生、王苗、任国恩、忻迎一、张炬、凌飞、贾玉平、李英杰等人就都这样参与进来。
后来,王志平听说北影子弟池小宁家有一个活动了好几年的摄影团体。他们前去池小宁家时,那里正在举办内部影展,展出了200余幅作品。几天后,双方互相看了片子,达成联合展览意向,“星期五沙龙”的人也就成为了四月影会成员。
30年前的“策展人”
王志平可以说是四月影会的策展人,尽管那时并没有策展人这个说法。四月影会从展览初衷到构思,到组织,到选片,到最后阶段的润色与修饰,王志平的思想与理念贯穿始终。在30年后的今天,李晓斌充分肯定了王志平的重要性:“要不是王志平,也许可能就没有四月影会。”
王志平住在东四三条35号,这个三进的北京大四合院中,共有八十几家人。王志平西耳房12平米的小屋,就是四月影会的办公室,所有的收稿、议事、选片都集中在此。房间窗户用黑纸密封,关上门就是暗室,只有一台苏联产的135黑白放大机,连炊具、餐具甚至取暖的蜂窝煤炉子也没有。“屋里常常挤着二三十个人,有时更多。大家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边冷得搓手跺脚,一边讨论。王志平常常是将照片平摊床上,一边埋头看片,一边谈论展览事宜。”四月影会成员许涿说。许涿那时在中国美术馆摄影部工作,他把司徒兆光,如今的雕塑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进了四月影会。
第一回影展的选片会,王志平、金伯宏、李晓斌、张岚都是选片评委。“四月影会第一年选片的过程表面上是民主选片,实际上每一次选完后,王志平和我再选一遍。”李晓斌说,“有一天我和王志平选完后回了家,后来王志平告诉我,那晚他一夜没睡,又选了一遍。所以第一年的作品、整个展览是王志平个人兴趣所在,在风格上更突出了某种倾向。”
这种个人兴趣和风格倾向,对于第一回影展的成功有很大作用,比如摄影配诗就结合得很完美。配诗的工作最开始是王志平自己在做,后来发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赵介轩更胜任,不久赵介轩又引荐了福州军区的诗人叶福文——当年他的一首长诗《将军,你不能这么做》引起很大轰动。“配诗工作在我工作的单位——农业出版社的暗室中进行。”王志平说,“中午我去食堂给他打一份饭、买上一个菜,算是对诗人的酬劳。”
王志平当年“越俎代庖”,对大家送的片子进行加工,加改题目、选配诗文。“我想让展览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标题、每一句诗文、每一个字,都带有强烈的四月影会的‘味’。而这一切,我认为没有时间、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去一一征求作者的同意。”
从争论到解散
虽然第一回四月影展在摄影界、新闻界、文化界反响强烈,但是反对的声音也不少。王志平的《风烛残年》和王苗的作品《冷与热》、《约会》、《笼里笼外》都受到了批判。《冷与热》被批判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笼里笼外》被批评为“影射社会主义将人关在笼里,没有自由”。《约会》被批判成“暗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约会”。
《新华社》也连续发表评论文章,矛头直指四月影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和不健康思想”。李晓斌说:“《人民日报》和新华社抬起了杠。新华社批评四月影会,《人民日报》表扬四月影会。”李晓斌在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同事中有不少高干子弟,比如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贺龙的女儿贺捷生等。“我通过关系将影展的全部照片送到中宣部部长胡耀邦家中,请他审看。胡耀邦把《人民日报》的负责同志和新华社的负责同志找到家中。几天后,我去胡耀邦家中取照片时,问胡德平:‘你父亲都说了什么?’胡德平说:‘我父亲说他没有看出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个别照片情趣不高。’我问哪一张?胡德平说:‘就是一个草帽下边露出女人大腿那张。别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几位组织者都回忆,帮助和支持过四月影会的重要人物有胡耀邦、邓力群、王任重、何康、周巍峙、冯牧、刘迅等。
1980年,四月影会第二回影展在北京北海公园画舫斋举办,151人参展,四月影会会员39人,其中包括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18人,未加入四月影会的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19人。王志平还清晰地记得,在布展现场,一位现役军人拿着自己的照片对他说:“请看看这些照片,我很想参加你们的展览。”王志平选了几张:“快,自己找框子,找地方挂吧。”这位军人就是王文澜,如今已是《中国日报》总编助理、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王文澜很幽默地说:“人家问我,你摄影受谁的影响最大?你受哪个摄影大师影响最大?我说我受‘四月大师’的影响最大。”
1981年,四月影会第三回影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参展人数达170人。如今的摄影批评家和策展人鲍昆、如今的导演张艺谋都参加了第三回影展。还在上大学的张艺谋,展出的四件摄影作品“带有黄土高原的味儿”。王志平的瑞典朋友章凯莲想购买作品,王志平那时不觉得照片可以买卖,答应送给她。王志平选中了张艺谋的作品,张艺谋欣然同意,“他很快复制了一组他的参展作品:象征意味很强的黑白人像《难忘的年代》寄给我。并附了一封诚挚热情的信”。四月影会成员穆雨晴回忆,几年之后,名扬海外的张艺谋与巩俐来到法国重逢定居于此的王志平,张艺谋对巩俐说,这是我大哥。
关于四月影会的解散,坊间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四月影会后来被招安了,因为大部分成员后来都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另一种说法是,四月影会最有意义的是1979年和1980年的前两回影展,1981年的第三回展览,作品太温和了,失去了冲击力。
1982年,四月影会几位组织者,王志平、王立平、李晓斌等人开会,解散了四月影会。回忆原因时,王立平说:“第三回影展,可以讲是最辉煌的一次,但是我觉得是最惶惑的一次。办得规模最大、规格最高,但是特色最少。所以我觉得结束的时候到了,所以我力主结束。”而李晓斌认为停办的原因是:“个人的志趣发生了变化、有了分歧,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原因是主办人办展览非常辛苦和累,也不太想办了。更重要的原因是1981年下半年,文化部有一个‘十号文件’。明确规定,任何的群众组织,要有上级的主管单位,要有工商管理的注册,否则就作为非法地下组织。四月影会无法找到上级主管单位。”
四月影会和后来的无名画会、星星画会以及朦胧诗的广泛流传,共同构成了70年代末一股文化变革的力量。四月影会曾经的成员如今大都是中国摄影界的中流砥柱。在中国摄影史上,四月影会的影响也不可小视,它直接影响到摄影小品、纪实摄影和抽象摄影等流派的产生和发展。 虽然它的形式不存在了,但是它的精神却延续着。
四月影会人物谱
王立平 著名作曲家,曾为《南海姑娘》、《红楼梦》、《聊斋》、《花木兰》、《火烧阿房宫》等电影作曲,因一曲《太阳岛》红遍全国。1978年通过《人民的悼念》征稿,结识王志平等人,成为四月影会组织者和“谋士”。几次座谈会中,被推举为四月影会的“新闻代言人”。代表作为《啃一圈》、《让我们的血流在一起》等。
王志平 1979年在农业出版社任美术编辑。四月影会的念头是他在编辑《人民的悼念》时想到的,他是四月影会的重要组织者,始终充当着“策展人”的角色。代表作为《风烛残年》、《家》等。 金伯宏 1979年任《人民中国》摄影记者。金伯宏参与挑选参展照片的工作,还负责将作者送来的业余级底片制作成影调鲜明的专业级展件。代表作为《回音壁》。
罗小韵 1979年在中国新闻社任摄影记者。她是《人民的悼念》编辑,四月影会组织者之一,在四月影展筹备中,联系了邓启元、音乐家陈比钢及吴大轸参加四月影展。在四月影会的发展中,她和家人及周围长辈做了很多支持工作。代表作为《解冻》、《力挽狂澜》。
李晓斌 1979年在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四月影会组织者之一,参与了四月影会前期筹备工作和之后的选片会。代表作为《……好吗?》、《上访者》。
池小宁 70年代中期在自己家中开设讲座,成为“星期五沙龙”的主人。1979年,王志平邀请“星期五沙龙”参加四月影展,双方看片后,沙龙的主要成员加入了四月影会。代表作为《暮归》、《谋生》。
王苗 1979年任中国新闻社摄影记者。代表作为《约会》、《笼里笼外》。 许涿 代表作为《现代》。
凌飞 代表作为《只有思维在流动》。
任曙林 代表作为《尽在不言中》。
吕小中 代表作为《峡谷秋杨》。
李英杰 代表作为《抱佛脚》。
李江树 代表作为《画家石鲁》。
池小宁和“星期五沙龙”
“星期五沙龙”的主人是池小宁,他是影视圈中令人尊重的“池叔”,他是《菊豆》、《秋菊打官司》、《乔家大院》、《走向共和》、《雍正王朝》等影视作品的摄影师。
池小宁生性热情、好客,他在新街口新太平胡同3号院的家成为上世纪70年代北京文化圈著名的聚会点。四月影会的二十余位成员,“第五代导演”陈凯歌,朦胧诗代表北岛、顾城,星星画会王克平、黄锐等人经常聚集在这里。
“星期五沙龙”成员大部分是北影子弟,以及朋友的朋友,张岚、李恬、吕小中、钟星座、陈帆、范生平、孙青青、任曙林、袁文园、邢森林、陈明、吴赣生、薛岸平、张海潮、陈明忠等。他们聚集一起的基础是“为艺术而艺术”,大多数人后来从事电影、电视拍摄制作工作。
70年代中期,池小宁和朋友商量,请北京科影厂特技摄影师狄源沧在家中办讲座。狄源沧是中国摄影界一位重要的摄影家、理论家和翻译家,摄影、美学、文学都是他所关注的领域。他还精通英文,通过朋友得到不少国外资料、图册再翻译为中文。之后,摄影家李维明、丁一,雕塑家钱绍武,电影摄影师黎希、杜玉庄,导演凌子风、陈国夺,美术家邵柏林等都去讲过课。
参加沙龙学习的人由最初的八九个扩展到了四十多人,最多时,挤下近六十位。门外停着那么多自行车,引起了派出所的警惕。池小宁对警察说,来的都是自己的朋友。考虑到主人是两个孤儿,派出所才放松了盯梢。
他们还结伴去十渡、樱桃沟采风,交流摄影经验,并先后举办过三次内部影展。北岛、顾城、王克平、阿城等都前去参观并评点。
2007年7月22日,池小宁的追悼会上,陈凯歌、张黎、顾长卫、姜文、葛优、潘虹、胡玫等影视界大腕纷纷现身。一同长大的陈凯歌为池小宁写的送别文字是:“你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还是你二十多岁拍照片的时候,你克服丧失双亲的痛苦,把你的伤心和快乐都放进那些春花秋月的影像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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