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左小祖咒老戴着顶礼帽?因为他的头皮被打掉了一块儿。
那是1993年夏天,左小祖咒跟人喝了几瓶二锅头,他的朋友想在小摊上想顺包烟,可左小祖咒被烟摊摊主给了一闷棍。这段往事是认识他快20年的老朋友艾丹讲的。难道就因为这个戴礼帽啊?“当然,头皮都掉了,他恨不能戴钢盔!”那时候他贫穷、绝望、也挺不管不顾,一到艾丹家就站在他们家煤堆上撒尿,把艾丹的妈妈气得够戗。
很多年都没有提过这一段了。左小祖咒把帽子摘了,低下头,用手摸索寻找那个位置,现在那头黑发非常茂密,还蛮柔顺,已经没有任何异常。这件事给了他两个教训:打头没出血比打出血要厉害得多;再也不喝二锅头了,一见到那红标小玻璃瓶都害怕。
这顶礼帽,区分了文艺青年左小祖咒与“忧伤的老板”左小祖咒。
他被冠以摇滚师、诗人、当代艺术家称号,总的来说,他将自己概括为“忧伤的老板”。他的音乐仍在表达无助、麻木与痛楚,却用名牌服装和缤纷包装勾兑出售,都上流行音乐排行榜了,也不介意与周杰伦或曾轶可相提并论;他写下忧伤敏锐的词句,但是绝对恨死文雅高贵,因为那意味着退却;他因为“当代艺术家”的身份获得利益,与资本眉来眼去,可连他自己他都骂,骂当代艺术是场骗局,当代艺术家为包工头;他敏感而内省,又世故且周到……
想当然地将他归为“中产阶级”,他还不同意:“中产阶级是墙头草,太没有原则!”。身为偶像,他扮演了暴烈、有着强烈倾向的无产者;他又向往并开始体会有产阶层的生活,做老板,像“皮尔·卡丹”那样把“左小·祖咒”搞上市。
他身上充溢着双重性,是领会这个时代复杂感受的皎皎者,他就是个弄潮儿啊。
“与其说非常贫穷和非常美丽是艺术成就,不如说它们是道德缺陷”,雷蒙德·钱德勒对消费时代艺术家的判断在左小祖咒身上实现了。他可以接纳假神,又让他们顺从他的意愿;他可以遵循定律,却迫使它们造出少有人想到的东西。他出身卑微,也曾游走街头,他要混出个摸样,因为他不愿死在墙角旮旯里。他与更多久经世故的家伙有所区别——他的才华,他的诚实,他的生命力,他始终在追逐的尊严。目前来看,成功并没有挫败他。
尊敬
左小祖咒浑身酒气,沉浸在前一天的宿醉中。那是从江阴到无锡机场的一辆小车后座,左小祖咒坐在我左边,黑大春坐在我右边。黑大春已经相当老了。这位50岁的“圆明园派”诗人有一股落寞的神气,他感慨自己有如时间的移民,“祖国的陌生人”,不过他气色不错,谈兴上佳,无一句不有出处,引用了荷尔德林、兰波、老子……。他忽然背诵起美国女诗人格吕克的一句诗:“一整天我尝试把欲望/和需要分开……”“把欲望和需要分开!”他又重复了一次,之后望向窗外,给出留白以供回味。就在那段留白即将结束的当口,左小祖咒开口了:“对,从女人身上爬下来之后,才会想起找杯水喝。”
他们刚参加完“江阴三月三诗歌节”。那是场被强行拼贴在一起的杂烩。如果单看雄壮的“江阴大剧院”,前排就座的市领导,备好了瓜子准备观看一场联欢晚会的市民,还有那位语调铿锵的女主持人(她最喜欢串词是:感谢这位诗人,让我们领悟了很多人生哲理!),会感到这将是场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可台上嘉宾除了上述两位,还包括诗人杨小滨、周云蓬、吴吞、小河和李铁桥等,他们并不擅长撒娇或歌颂,他们更愿意挑衅或激怒。他们站在炽烈灯光下吟诵“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简直太不和谐了。
古典范儿的文人感慨我们总是做着“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信念,要么功利。要么灵,要么肉。要么科学的春天,要么权钱的炎夏。要么纯真而无知,要么成熟而世故。”天可怜见,它们被强行牵扯在一起时更加荒诞。
左小祖咒隐而不发。他站在后排发短信,调音师是跟随他多年的乐手,他提醒,声儿太小了。可前排领导嫌摇滚乐声音太大,命其调小。有那么一段时间,音量起伏不定。后来,他发出一声大吼,把个一家三口吓了一跳,中间的胖小子都快哭了。以为他要搞一把,胡闹一把,把场子给砸了,可他又不动声色起来。他代替诗人食指,从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手里领取了年度诗人的证书。他又用歪歪扭扭的语调朗诵了歌词《尊敬》:
掌权者不哭泣怎么赢得人民
掌权者不哭泣怎么赢得人民
当嘲笑你的人开始为你念诗
“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看到蓝天?”
你即刻学会说套用的蹩脚诗:
一个人要哭多少次才能感到不委屈……
“要有角色扮演精神”,在他还是穷小子时就这样说,周围的弟兄嘲笑他,饭都吃不饱呢,还角色扮演。他不仅一直在扮演,还相当努力——这一次,他扮演的是语言锋利而行为柔软的诗人。当然他也扮演过“当代艺术家”,在艺术展开幕酒会上,用力与艺术推手、拍卖行经纪人、艺术记者干杯,给他们结实的拥抱,握着他们的手送到门口,还鞠了躬。他最经常扮演“摇滚师”,在舞台上,背景霞光万道,他伫立中央,后身甩出一行大字“世界银行行长”,你要华丽就给你华丽,你要癫狂就给你癫狂,音乐勾兑出售。当他办了家宴扮演“男主人”时,会惆怅地对来客说:“我还是混得不够好啊!我要能当上总统,就用大奔一个一个接送你们。”
角色扮演的左小祖咒极为认真,特别诚挚,为了区区小事就竭尽全力的劲头非常感人;他又是紧绷而警惕的,不能容许任何一个角落被忽略而有失了周到。“我非常明白别人的需要,我具有服务意识,我要让你们满意。”
“你知道吗?我从20多岁起,就特别需要人的尊敬。”在角色扮演的另一端,他要的是尊敬。那种尊敬是与兄弟们喝多了酒撒酒疯把饭馆砸了能有钱赔上,而不是衣衫不整胸前沾满了灰被抓到警局里去。角色扮演与追求尊敬,就像弹簧的两端,左小祖咒在中间游刃有余,既不过分谦卑,也不妄自尊大。
“聪明的人像左小祖咒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贵族也能打交道,跟农民也能玩到一起,只要他愿意都可以。这种人是聪明的,有些人不智慧,不聪明,他只是在一个状态中才能游刃有余。往往这种人不丰满,像块木头板子一样。”艾丹评价说。
夜晚的江阴春风沉醉,诗人和摇滚乐手统统喝大。左小祖咒又尽职尽责扮演起“衣锦还乡者”的角色。本地诗人频频敬酒,他与他们表演着他乡遇故知的戏码,肯定是不喝二锅头了,就把葡萄酒像二锅头那样一饮而尽。忽然有一位诗人开始哼唱《乌兰巴托的夜》,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演变为集体大合唱。
2005年,左小祖咒在北京君王府大办婚宴,参加的人都叹:太俗气了!新娘子穿红戴绿,他也穿起了长袍马褂。为了让老丈人老丈母娘高兴,那一天,他唱了《乌兰巴托的夜》。他所追求的尊敬,也以另外的方式实现——喝大以前,他将一沓钱交给一个小兄弟,叮嘱说,如果有人撒酒疯把场子砸了,就拿这些钱赔上。
这一次,《乌兰巴托的夜》是如此婉转和深情,诗人们好象要借此拨开挡在他们面前的重重迷雾,激奋地、高昂地唱这首歌,既宣泄着压抑之情,又对左小祖咒施以赞美。他满足吗?可在那身甜腻的荧光蓝绒面西服映衬下,他羞怯得脸色通红,也不失侠气,有那么一阵子,好像还有一丝儿狗尾巴草随风飘荡的神色。他迅速把自己喝大,忘记了角色扮演这回事,连减肥都忘了,手抓着鱼和肉往嘴里塞,再用油手揽住妻子小莉的肩膀,亲她,哼唱着:“小莉啊谢谢你借给我钱花……”
忽悠,忽悠 2001年-2003年,左小祖咒从北京消失了。
30出头的左小祖咒住在青岛,每天大致过着这样的生活:从家里出来,在附近的花市溜溜达达,海风轻拂,远处也看得到教堂,人们脸上洋溢着安详与宁静,竟然从来没有人打架。他感到满意,远离了北京的焦躁与市侩——那里传言已经出过两张唱片他的发财了,都开大奔了,每天嚷着喝大酒、吹牛逼、他要不请客还不高兴。那正是所谓“中国地下摇滚泡沫破灭”的转折期,到处充斥着“不正之风”,不讲技术,谈感觉,这让左小祖咒很生气——要说感觉,兄弟,我也有感觉啊。某个青岛最平常的一天,忽然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创作从来没有让你难受,可是钱,总是让你难受啊!”这让他又惊慌又兴奋,假期结束了。
2005年发行的专辑《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大部分在青岛创作,定价150元一张,把制作人方无行吓着了。左小祖咒算一笔帐,如果要收支平衡,必须定这个价。搞地下摇滚的都知道,坚持是一回事,每发一张片不亏钱又是更要命的另一回事。这里也有他的“深思熟虑”:“我的歌迷都是仍保有浪漫情怀的成年人,他们有更复杂的理解力、感受力和消费力。”这些唱片要直达他们手中,“瞬间抵达指定位置”。2005年正逢全世界将中国奉为“金砖国”,觊觎着这片暴富国土的奢侈品市场,全球唱片业也受网络冲击陷入僵局,150元的唱片正巧成了首屈一指的奢侈品。媒体被刺激得纷纷尖叫,大力跟进,左小祖咒以“媒体红人”的面目重回摇滚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