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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再谈“丑陋的中国人”
                            
日期: 2008/5/15 14:49:39    作者:石炎岭     来源: 南方周末    

十年前,一篇拟在南方周末发表的谈话录
柏杨,两岸三地中国人熟悉的作家,一位“人权斗士”。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历史、十年通鉴……他不仅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也是思想家、社会观察者、文化评论者。这位受难者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人,更是文化改革的行动者。
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一书问世以来,在华人世界引起了风起云涌的争论,至今余焰未熄。这本备受争议的书,使柏杨先生成为世界华人圈最具知名度的作家,也由此被海内外新闻传媒称为是一位最能代表中国人良心、又最有决心追求中国人尊严、也重视人类尊严的人。
1998年5月下旬,柏杨先生携夫人张香华女士回河南辉县老家探亲祭祖。5月28日上午,笔者有幸在先生下榻的河南中州假日宾馆,对柏杨先生进行了一次专题访谈。在一个多小时的访谈中,柏杨先生谈锋甚健,他的话语平易亲切,幽默诙谐,直率坦荡,妙语连珠,所谈尽是肺腑之言,绝无表面敷衍之辞,使人受益良多。


从正视丑陋着手
石炎岭:先生长期关注国民素质问题,并致力于推进国民素质的提升。二十世纪即将过去,当我们站在新世纪门槛的时候,请先生就如何提升国民素质谈谈看法。
柏杨:我想这个题目非常大、非常重,也不是三言两语或是再长的时间就可解答,这是其一。其次,我自己也没有能力来回答这么大的问题。不过根据自己的感觉,觉得我们民族的品质应该提升。尤其是在这个世界上万邦林立的时候,我们中国必须要走到国际社会,决不能闭关自守。第一,现在是电子时代,根本不可能闭关自守;第二即便可能(闭关自守)的话,受害的还是我们中国人,不会是外国人。在地球上没有我们这个国家,其他国家照样可以活得非常好。但是,如果我们不参加国际社会,我们就不可能过得非常好。在这种情况下,要使我们的民族成为一个世界上很光荣的民族,很荣耀的民族,惟一的路,就是要提升我们的品质。我们常说,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我们常说,我们要争一口气。这都说明了我们必须要自我检讨。为什么我单独提出来要提升中国人的品质,没有提出来要提升菲律宾人的品质,也没有提出来要提升非洲朋友的品质,也没有提出来要提升泰国人的品质,这非常简单,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讲这个话不怕冒犯别人,因为中国人包括我在内,因为我们爱这个国家。所以我希望我们民族,在世界万邦之林中,成为一个光荣的民族。
石炎岭:十四年前,先生在美国发表了《丑陋的中国人》的演讲,在华人世界引起了强烈的文化震撼。它可以说是战后半个世纪以来,对所有的中国人最具影响力,也是最受争议的一本书;同时在海内外也产生了许多误解。对此您怎么看?
柏杨:我想当初所以要讲演,而且在美国讲演,都不是故意的。原来,我准备在中国土地上讲,在台湾讲。但是,因为没有场合讲,人家也不给我这个场合讲。若干次呀,当对方知道我的题目是《丑陋的中国人》的时候,真要把我驱逐出去:我们不丑陋,你不要在此地乱讲。我根本没地方讲,所以在美国的时候,去一个地方,我抓住这个机会讲出来了。
批评本身没有善恶,只有是非。我们应该判断,我们讨论的这个主题是对还是错,而不应该讨论为什么在这里讲,而不在那里讲,为什么讲这个题目,不用另外的题目。不应该讨论你的批评是善意的,是恶意的。这种事情毫无意义。而唯一的意义就是说模糊焦点,避开这个事实,制造一个其他方面的主题来和稀泥,稀释我们主题的严肃性和严重性。据说它有很大的影响,也出乎我意料。因为有美国人写的《丑陋的美国人》,也有日本人写的《丑陋的日本人》,它们当然发生相当大的影响。有一点影响应该是在意料之中,至于这么大的影响,蛮出我意料。不过我觉得,因为我运气好的关系,这个影响还不能算大,因为我想象之中,假定我们台湾还在戒严时期的话,我可能重新被逮捕。假定说大陆没有开放的时候,那第一个我根本回不来,第二个这是犯罪的东西,不仅仅是查禁,恐怕力量还要更大,那必然有很多人反对。
今天早上我同这个店(中州假日酒店)老板的一个美国朋友吃早点,我就问他,你对这本书有什么感想?他说:“这是人类的通病啦,你批评我,我当然非常愤怒,你批评我的国家,我当然不高兴。”是不错,每个人都是如此。包容是个非常大的学问,是个文化的精髓,能不能包容,可以看出来你民族的品质。目前,这也是国家所需要的。百废待举,经过大的破坏之后,每件事情都要重新建设。但是,基本的建设,我希望从正视丑陋这方面着手。


无法欣赏很自大的中国人
柏杨:我们中国人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尊重,尊重别人,尊重别人的人格,尊重别人的意见,尊重反对你的意见。那人家不尊重你怎么办?那就需要另一种高尚的品质,就是要包容。而且是诚实的尊重,诚实的包容。我举例子,我们看有些人道歉,茶杯往那里一放:“对不起好不好,对不起你们行不行,你还要怎么样,我已经讲对不起,你还要怎么样!”这等于是戏弄,没有诚实,只有杀气腾腾。这个既骗不了人家,尤其是你骗不了自己,你不是真正的包容他。
诚实的尊重,诚实的包容,会建立起中国一种非常美的文化,然后,丑陋自然会改进。我觉得,我们中国人在新的生命、新的人类呱呱坠地以后,经过了一个丑陋的阶段,这是个过程。假设这一段不丑陋的话,我觉得那蛮危险的,那是个什么?刚生下来小女孩,她不丑嘛?那要让她美丽那很容易呀,过了十几岁,孩子就美丽起来了。
石炎岭:你理想中的中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柏杨:我刚说过了,我理想中的中国人,是在世界这万邦之林受到人家内心尊敬的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人家不会看不起你,人家也不会怕你,人家也不会厌恶你。人家尊重你这样一个族群。希望我们下一代能够实现这种盼望。人家怎么能够尊敬你?你必须要活得很有尊严,而不是活得很蛮横,活得很卑微。
现在世界各国对我们什么评价?我想大家都很知道,但是,就不敢讲。认为只要不讲就不存在,这是蛮可怕的事情。这只能使我们民族品质更加堕落,不能使我们的品质更加提升。记得我在日本卖书——《丑陋的中国人》的日本版,记者招待会上,一位日本记者讲:“你一个中国人在我们日本的国土上,攻击你们中国人,攻击你的同胞,那你有什么感想?”我非常佩服一个外国记者能够敏感这样一个问题。他又说:“我们日本人因为你的观点而看不起你们中国人,请问你有什么感想?”我就讲,你们在座的日本记者大多数都到过中国大陆,我也看过你们若干人写的文章,你要很诚实地告诉我,你们内心里看得起中国人吗?他们哄堂大笑。我很有感慨。我说,因为你是日本人,你不便于像我这样公开地指责我们的民族性,你只能片面地就社会上的什么问题写一写,感到中国人这么差劲。你不能像我这样“一棍子打落一船人”,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觉得,我这样做没有关系,你们这样做就不恰当。你们看不起中国人,是因为我告诉你的,还是因为你发现的?他们就不讲话,只在笑。我就讲,在我之前,你们所遇到的中国人,绝大多数都是认为他的国家好得不得了,他的文化好得不得了,都是世界最优秀的。自从你们认识我之后,你们会认识到,中国人是有反省能力的中国人。我们承认,我们是有许多缺点的中国人;我们承认,我们是有许多不如你们日本人的这样的中国人。这样的中国人就会对国际社会有补益啊!我请问,你们到底欣赏哪一类中国人,是欣赏我们过去那样很自大的中国人,还是欣赏我们现在这么很虔诚的中国人?我以为,这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们不是天生就狡猾的
石炎岭: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提升国民素质?请您指点迷津。
柏杨:要提高一个民族的品质,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它不能靠运动,不能靠政治的力量,它要靠教育,要靠自我的反省能力。假若我一直觉得我很好的话,我永远在这里原地踏步,因为我已经对自己很满意了。有一个幽默对话,有人表示:“啊,我对我自己太满意了,我对我自己打分数120分,我认为别的人都不如我,我对我的聪明、对我的智慧、对我的谋略,甚至于骗术,非常赞赏我终于把你骗住了。”如果一直对自己很满意的话,那自己永远没有进步。假如一个小学毕业生,他认为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那他永远初中毕业不了,他不能再提升自己。提升国民素质,是一个非常缓慢,而且没有特别方法的过程。从哪里提高?那你要尊重人,你要包容人,你要诚实地尊重,诚实地包容。
中国人非常聪明,聪明到他认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这种程度。在我的数次讲演中,我提到了,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中国人非常善于考试,到美国去也好,只要考的东西,中国人绝对拔头筹,难不住。我们个别人非常聪明,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两个人都损耗了,都互相抵消了。有3个中国人的地方,他一定有内斗,而且中国人对中国人狠起来,比中国人对外国人要狠。
我们常说团结,每天都在讲团结,每个人都在讲团结。一个证明了确实需要团结,第二个也证明了我们确实不团结。看看人家日本的商人,无论在哪里做生意,只要3个日本商人去投标的话,他们一定互相协调,这次我的,下次你的。我们这个不然。这就是说,我们品质上真有问题。
因为我们聪明,所有应题的东西,只要西方有,文明世界有,我们都有。但是我们这个大酱缸,有些东西拿来以后,往酱缸里一放,完全变了样。说实在的,这个宾馆前边的马路,前天我在这过马路,这个马路过不得呀?我们台湾已经是乱得天下闻名,这个斑马线是个陷阱。这里一看,更可怕了!斑马线就是斑马线,当你脚一踏入,车立即就会停的,这是文明。可我们把这种文明制度定下来了以后,我们没有文明的能力来执行。其实我们的法律多如牛毛,结果呢?多如牛毛的法律,谁也弄不清楚。只有一种人弄清了,这就是律师、法官、讼师,他靠这个吃饭。他帮助你的时候,他用这条法律。他想杀你时,他用另外一条法律,反正你不懂,反正都是法律。这就是没有诚实地面对法律,没有诚实地面对制度。我记得内地到处流传着一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蛮可笑的,也蛮可怕的。这说明你的法律不能执行嘛,说明你的法律执行起来有障碍嘛,这使得我们的竞争力非常衰弱,使我们的社会充满着谎言。在一个充满着谎言的社会里产生不出高品质的国民。希望中国人给人家的印象不是现在的印象。
现在的印象啊,没有一个外国人当面告诉你,我对你什么印象。他又不呆,又不傻,同时他是个文明人,他不会很直率地告诉你。但是,你可以通过文字媒体上看到,外国人认为中国人非常狡猾,不诚实。你不要以为外国人好骗呐!我随便举个例子,举例子谈问题就往往有局限性。一天我们在爱荷华州划船,划船途中跟另外一条小船相撞,船被擦破了。我们回到码头,管理员就问:“你们的船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给我们弄坏?”“没有!”我们的人肯定地回答。结果人家绕着船一看,就说:“我就知道你们中国人不诚实,所以我才看,果然你们不诚实。”啊,多丢脸嘛!一个一个呆在那里。后来就有一个人灵机一动说:“啊,很抱歉,因为我们是客人,英语我们不会讲、不会听,所以刚才你的意思我们完全不了解。你问我们有没有受伤,我们没有听懂,紧张情况之下,我们就说没有。”那个外国人直点头,这个理由他认为是这个样子。我们用谎言来包装我们的谎言,两个谎言,加在一起变成一个诚实的人。如果人家发现,他就更看不起你。当时我就讲:“我们为什么不能道歉呢?就说对不起,我们本来想骗你,没有骗成。”我觉得这样反而好。
为什么我们不诚实?难道我们从娘胎里生下来就这么坏吗?不是!我们的整个文化告诉我们,你不能诚实,你诚实了不得了。华盛顿砍了樱桃树,他爸爸问谁砍的,他说我砍的。他爸爸就原谅了他。他爸爸如果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呢?他以后就不诚实了嘛!所以说,我们民族问题太多、太大,一言难尽呐!但是,我们总是应该有一个目标嘛。任何外国人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使人家产生一种印象:我们是诚实的,我们不是天生就狡猾的。至于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说实在的,我们本身要负责,我们的上一辈,再上一辈,也应该负责。


世风日下的局面不足以使我们绝望
石炎岭:国民素质亟待提高,这是国人的共识。现在人们谈起社会风气不好,都感叹世风日下。但是也有人认为,中国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要解决中国人的生存和吃饭问题。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柏杨:我觉得世风日下这几个字,也不足以说明我们现在遇到的危机特别大。在埃及发现的史书上记载,5000年以前那个时代,也是在那里大骂儿女不孝。可见,几千年前,就有了世风日下的说法。也可以说明古时候也不见得就多么理想。所以说现在局面也不足以使我们绝望。重要的是,问题发生以后,你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它。我们常讲,中国有臭虫。可外国也有臭虫啊。但是,有一点非常不同,中国旅馆里发现臭虫,大家都不要讲,你不讲没人知道。洋人如果发现了臭虫,他会把它包围起来,彻底地消除。面对着社会上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件,使我们震惊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对事件本身的反应能力及态度是不是合理的,是不是健康的。如果人们的态度是合理的,是健康的,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事件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每个社会形态下,都会出现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至少在他那个社会里当时是骇人听闻的。我在美国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单亲家庭,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婴儿在里面住,婴儿晚上就哭啊哭,哭着哭着突然间不哭了,以后就一直不哭了。邻居就奇怪呀!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来查这个妈妈,问你孩子哪去啦,她讲不出来。就搜查,在烤箱里把孩子找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妈妈说,他实在是太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没办法应付这个孩子哭,干脆把孩子弄到烤箱里把他烤死。骇人听闻呀!问题是我们如何处理骇人听闻的事,是不是公正,是不是公平,是不是合法。任何社会都不可能没有问题,关键在于有问题如何去处理。
人类是非常麻烦的一个动物
柏杨:人类是非常麻烦的一个动物。所以我说,上帝造人,我不晓得他是故意的,或者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把这个人造得好复杂啊,复杂到上帝也一直没有办法。现在上帝每天都在忙什么?我想上帝在家里发愁:到底人类怎么办?我又不能把他毁灭,更不能叫他好不了。任何社会制度都有麻烦,都会发生问题,都不会有一个药方,吃了这种药以后,你就一千年不害病,这个不可能。头痛我就治头,脚痛我就治脚嘛。人类,你治了他这个毛病,他那个地方又会有毛病。
柏杨:民主政治制度,我们认为是最美的制度,至少我这一生,我这样年龄的阅历,使我觉得民主是个非常美的制度。但是,西方却有人叫嚷,民主政治制度是个非常坏的制度。但是呢,在坏里头它还比较好一点,你还没有发明比它好的制度。你说这个坏,我还可以忍受。同时,这个制度还在不断地改革。像美国、英国的民主制度,已经到了顶峰,但是它不停在改。怎么改呢?人不可能自己老觉得自己不对呀,它有反对党。反对党的职责就是挑剔执政党的毛病,天天骂政府。反对党要上台,天天挑毛病;执政党要保位子,就天天弥补缺点,这样才能一天一天改进,一天一天发觉问题,老百姓才会受益。可以,我们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没有能力实行人家的民主政治制度。我讲这个话,真是不应该,非常不应该!但我确实感到,民主政治是高品质国民才能用的一种制度,品质不够的人来使用,反而会惹来大祸。这一点,就需要我们不断地修正自己,不断地批评自己,需要我们有一个非常好的教育,加之尊重、包容和诚实。


解决了吃饭问题,烦恼会更多
石炎岭:是不是说中国人只有把吃饭问题解决了,才能谈到提高素质?
柏杨:也不是。真正吃饭问题解决了以后,其他问题才产生呢。现在,我们还没有资格产生其他问题呢。比如,汽车的停车位问题,每家每人都有了汽车,停车位怎么办?一位大陆学者和我谈到提高国民生活水平时说:“某种情况下不能高啊,假如大陆每个人吃饭都很讲卫生,要用纸巾的话,那全世界就没有树啦。”人类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人们永远在解决不断发生的问题。现在当我们饥饿的时候,我们解决吃饭问题,我们不要认为有饭吃了以后,所有的烦恼就没有了。有饭吃了以后,你需要精神生活,要听音乐,要看电影,要听好戏,又要读好书。现在家家有电脑,将来人们都在家办公,就不用上班啦,问题是你上班嘛,人与人之间还有接触的机会。你不上班,每个人在家里,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见了都不认识了,邻居也互不相识。再比如,我们现在开汽车,一小时走100公里,我们还可以控制。忽然间,人有能力使汽车1小时开200公里,就把你吓得一身是汗。汽车能开到300公里、400公里,你自己就魂飞天外了。可是你没办法控制,你停也停不住,你在那里大叫,像电影里一样,车最后撞到什么地方,你也不知道。
人类永远有问题的。所以我说解决一个问题少一个问题,没有一个药方说是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绝对没有。假如你这样盼望的话,你会上当的!有些人讲,没关系,长痛不如短痛,一下子革命,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人类就没这回事,除非上帝震怒,你们都死光算啦!只有这一个办法。
石炎岭:民主政治可以提升国民品质,可它的发展是否同经济的发展有一定关系?
柏杨:当然有关系。民主政治来源于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来自于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它有私有经济,每个私有经济都是个保护伞。你反对政府,政治上的异己分子,你可以躲在这个保护伞下面。假如每个人都是政府公务员,你随便说几句话,他把你开革了,不叫你吃饭了,为了五斗米只好折腰嘛。有私有财产之后,每个地方都有了保护伞,我在公司里做个小职员总可以吧?我再摆个地摊,谁的账我也不买!那你言论就可以自由嘛。而且慢慢有钱的人觉得,我只是有钱了还不够,我要有权。这样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就产生出民主政治制度。什么土壤长出什么样的树木。我们不能认为我只要栽一棵大树就可以啦,我非搬一棵大树来。那不行啊,它没有根呐!

“神仙一把抓”不能包治百病
石炎岭:先生曾经说过,提升国民素质是个非常艰难的漫长的过程。时下有些青年人认为,只有通过激烈的社会变革,才能快速荡涤国民身上的污垢,实现民族的振兴。您赞成这种看法吗?
柏杨:我觉得透过这些年轻朋友的这种想法,可以想见他们内心的沮丧、绝望。他们有一种悲切,觉得国家为什么不好!有这种想法的人我充满了同情。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年轻人总容易对现实不满,追求理想的境界。
我的家乡在河南辉县。记得小时候有病,大人说去买一包“神仙一把抓”的药,无论你生了什么病,这种药就像神仙一样,把你的病一下抓走了。现在不晓得有没有?我讲的是六七十年以前的事情啦。结果我们小时候吃了这药,病也没有抓走,该头痛还是头痛,该肚子痛还是肚子痛,我们国家衰弱、愚昧,内部这样的动荡,社会这样不安,这样诸多种种,希望有一个药方“神仙一把抓”,用了之后,马上就会一切都好了。很抱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这样只有使事情更坏,不会使事情更好。
我愿意讲一个很粗俗的笑话。从前每逢考试,一位秀才就急得不得了,因为他不大识字。有一次年考,上面大官要来考,秀才晚上睡不着觉,走来走去,他太太就讲:“你怎么回事啊?”秀才讲:“要考呀!”“那你为什么急成这个样子呢?”“我肚子里没有东西呀,不晓得考什么。”他太太讲:“你这样痛苦,好像我们女人生孩子一样。”他说:“不对,你们女人生孩子,你有孩子可生啊。我肚子里没有东西,我考什么呢?”革命和暴力都是一样,当条件不成熟的时候,什么样的暴力都没有用。一个女生你把她吊起来打,倒过来打,你怎么打,她肚子里没有孩子,绝对不可能生出孩子。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再举一个例子,西方一个很有名的寓言故事: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女孩子,爱得不得了。他告诉身边的人:“我的女儿太小,我一定要让她马上长大。”他把巫师叫来说:“你马上念咒,让我这个小女儿长大。不然我就杀了你。”巫师说:“我有一种药,一吃她就十八岁。可是,这个药现在手里没有,我要到山里采药,你给我时间,采回来药,叫她一吃她就十八岁。不灵,你杀了我。灵,你给我多少钱。”国王说:“那没有问题。”不过,有一个条件,我有一个咒语,在我采药归来之前,你可不能看你女儿噢。你一看女儿,咒语就不灵了,那你可不能杀我。“国王说:“我不看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看我女儿。”巫师一去十八年,药采回来了,国王催促让女儿吃药。巫师说:“你等一下,我让你女儿吃完药再来。”等了一会,他把国王的女儿领来说:“你看吃了我的药,她就十八岁啦。”国王抱住女儿高兴得要死。无论什么事情,它都有个累积,无论巫婆、巫师,还是国王,都不可以也没有能力使刚出生的婴儿立刻变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你没有办法,你打她没有用,你杀她也没有用。一个女孩子,你用再残忍的手段对她,再激烈的手段,再暴虐的手段对她,都没有用,她不到十八岁,她就成不了十八岁的大姑娘。


暴烈的手段只会使社会更糟
柏杨:过去在历史上常有这样的事,皇帝要盖一座楼,要建一座大桥,发号施令:我限你几个月盖成,盖不成,斩。斩工程师,斩工人,可有什么用?就是把全世界的工人都杀光,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就盖不起这座桥。可是,我们政治化的头脑非常简单,认为,只要用暴烈的手段,就一定能产生超过人体负荷的这种能力。那是超越不了的。一个社会的进化,它有它的道路,它需要社会的积累,社会的条件,社会的智慧,人民的品质。当这个社会很糟的时候,暴烈的手段只会使社会更糟。一个人的知识程度,不能用暴烈的手段使它增加,不能用运动使它增加,不能用革命手段使它增加,也不能用酷刑拷打的办法叫它增加,惟一的办法,只有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每天起来革命,不能提高自己的学识。
中国是个很古老的民族,而且非常衰弱。多少年以来,历史上一次次革命,大家都以为这次革命成功了,我们就没有问题了。好比说辛亥革命,把五千年的封建专制推翻了,这是多大的一个变革啊。结果呢,我们没有能力承受那么暴烈的大手术。等到国民党革命,北伐成功,开始用一种剧烈的手段,提出来改革。新的形式,国民党的组合,统治了国家,结果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现在中国不需要革命,不需要暴力。


22世纪也不会是中国人的世纪
石炎岭:有人预言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先生对此乐观吗?
柏杨:我觉得有一种现象很奇怪,比方有人早就讲21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美国人上自学者,下至贩夫走卒,马上就加以否认,21世纪决不是美国人的世纪,那是日本人的世纪。而日本人马上就否认,21世纪不是日本人的世纪,而是你们其他国家的世纪,是法国人的世纪,是欧洲人的世纪,反正不是我们,大家不要乱讲。只有我们中国人乐此不疲,这是我们的世纪。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美国人早就说过,它不是世界的领袖。他们表示:我根本不是什么世界领袖,那是多少年前的错误想法,现在我们是万邦之林。
为什么中国人想让21世纪成为中国人的世纪呢?这是我们文化中虚妄的一面。我愿意很肯定地说,21世纪甚至于22世纪也不会是中国人的世纪,而且绝对不可能。中国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也没有这么大的自然科学的生产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经济运营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道德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文化能力,不可能。你能希望国际会议都用中文吗?你要用多少设备才能使国际会议都用中文?后年就是21世纪,国际会议上我们能够希望用中文吗?这个事情不必再详细地谈,这个事情是不可能的。假定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话,那么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就是改变了,那说谎就成了美德,是不是?不觉得很抱歉吗?我觉得我们不要这样讲,为什么要迷幻这个世纪呢?
我有一点感想。很多人讲,我们河南省是中国第一大省。(石炎岭:人口第一大省)比人口吗?除了人口最多以外,我们河南省对全国讲起来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贡献?对不起,你们不是河南人,不过我觉得我们河南人应该自己反省,不要只说人口多。人口多,那全国分成两个省,全世界最多!这个没有意义嘛!人口多,这人口你怎么养,这人口,有什么贡献?你对世界的文化上不论哪一方面,你有什么样出类拔萃的一个发明或者一个创造,值得为之骄傲?或者说我们这个地方最清洁,我们的人民亲和力最强,你来到我们的国家观光时你觉得每个地方都像桃花源一样,人们非常可亲,非常地值得信赖,我们的治安又非常好,我们的房间又是最清洁,这样可以呀!一个洋人小女孩、我们中国的小女孩或者非洲的小女孩到美国去,她可以信赖美国的治安,可以信赖美国的警察。到我们这里来,她们能这样信赖吗?不要说外国人,我们自己人都不敢信赖!
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要老争世界上如何、世界上如何,夸夸其谈,不累吗?这是虚妄的毛病。日本美国很简单,我不要这个名,如果我一旦认为我世界第一的话,那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吗?所以美国变成了一个警察,哪里一打仗,快来帮腔,快来帮人打架,这样国力都消耗了嘛。两个黑人国家打仗,我为什么要出兵呢?现在美国很聪明,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打你的,你拼命打,没有关系,我不参加。如果21世纪成了中国人的世纪,那非洲阿比西尼亚(注:埃塞俄比亚)的战争,我们是不是要派军舰去呀?他饥荒了,我们是不是要运粮食去呀?我们拿什么运?我们的飞机以前都是向人家外国买的。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值得骄傲的。我觉得,我们把我们的国家治理好,使每个人都很有尊严,每个人都很诚实,使我们民族成为一个美的化身,街道里非常干净,每个孩子都气宇轩昂,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荣耀啊!世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我们自己有十多亿人口,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嘛!


希望21世纪是中国人过幸福日子的世纪
柏杨:我们看西方人的家庭就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水准。我们台湾,当前经济已衰退了。有钱你有钱,但你没有生活品质,你地下水是什么?含有多少汞?下一代每个孩子都会得肺癌,都会汞中毒的。你自来水不能喝,我们怎么还认为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大陆光这个自来水可以喝,我们能做到吗?家家有抽水马桶,你做得到吗?吃饭时有餐巾,做得到吗?这个都做不到,难道说我们自己一点都不惭愧吗?
从前,有个大官到各个地方视察,给下面的小官两句话:出门不可使人怕,回来不可使人笑。这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作为一个中国人,在万邦之林中,不要叫人家笑话,也不要叫人家怕我们。常看到我们的官员,到美国一开会就指责:啊!你们美国帝国主义,如何如何,我们中国怎么样怎么样。把美国责备得一钱不值,可刚到美国就讲:“唉,我怎么取得居留权呢?”你这样一个民族,能够叫人家尊重我们吗?除了回国以后,会上这些话作为记录可以升官以外,还能起什么作用?作为中国人不感到蛮羞愧吗?我们现在有没有看到一个美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德国人,什么国家的人,来到我们中国,他开会时骂我们中国,会后他说:“在你这个地方我能不能居留?”有没有发生这种事情?如果这个水准没有达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讲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太夸大啦!我希望21世纪是中国人开始过幸福日子的世纪,有尊严的世纪,这就够了!


不忘记过去的罪恶,才能避免重犯错误
我和朋友们计划在火烧岛(近百年来,日本人和台湾当局关押政治犯的地方。近五十年来改称绿岛。柏杨先生曾在此被长期关押——笔者注)建一座“绿岛垂泪碑”。像美国在华盛顿建的越战纪念碑一样,刻上每一个受刑人的姓名和刑期,或者是枪决时间。现在这个时代是个记忆与遗忘并存的时代。我认为,政府的罪恶不能忘记,只有不忘记过去的罪恶,你才能避免重犯同样的错误。中国人老是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都让它过去吧,忘掉吧!你提起来之后会重新勾引出仇恨。”其实这是一个非常诡谲的说法。请问,你叫我们忘掉什么?你不能叫我忘掉我们从不记得的东西吧?无非是让我们忘掉白色恐怖,忘记对我们的迫害。不提就一定会再发生,不知道过去犯的错误,怎么能纠正错误?我们人类受不了不断的错误。
我们为什么叫垂泪碑呢?就是说,在白色恐怖之下,这些政治犯的眼泪,他们父母的眼泪,他们家人的眼泪有多少,真是可以淹没整个火烧岛。政治犯的最大特征是他不是直接犯罪,而是为了一个理想,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许,当时的政府、制度、风俗习惯以为是不对的,但是他并没有给自己谋利益,这个就值得纪念。我们认为,垂泪碑是个终止号,也是个惊叹号。只要这个碑存在,在台湾这个地方政治迫害以后是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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