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晚景的悲凉,更集中体现在他1995年的元旦抒怀:《求仁得仁,又何怨!》,这是一篇欲说还休、鲜有人懂的怪文,倘若不是署了季羡林的大名,恐怕在任何报刊都难以发出。文章怪在何处?请看劈头这两句:“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出了点毛病?最近几年以来,心里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这句话由德隆望重、誉满天下的季羡林口中说出,还不够惊世骇俗吗!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家务纠纷?!季羡林这句话,是由英国作家哈代的长篇小说《还乡》引起的,具体说,是由书中某位母亲的一句话引起的:“我是一个被儿子遗弃了的老婆子!”季羡林觉得这位母亲的处境又可怜,又可羡。怜,容易理解;羡,则从何说起呢?文中,季羡林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法:“人生走到这个地步,也并不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与其舒舒服服、懵懵懂懂活一辈子,倒不如品尝一点不平常的滋味,似苦而实甜。”
季羡林回顾,他读《还乡》,是在清华求学的时候,当日,母亲去世不久。母亲去世前,有八年,他没有还家。八年啊,八年!这期间,他读完初中,上高中,停学一年,再读,娶妻,高中毕业,上大学,寒暑假回济南,生女,……如此漫长的过程,如此曲折精彩的变化,竟然没有抽出一些日子,回家看看。难怪他母亲生前对人抱怨:“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对此,季羡林不能原谅自己。他说:“在我灵魂深处,我对母亲之死抱终天之恨,没有任何仙丹妙药能使它消泯。今生今世,我必须背着这个十字架,我决不会再有什么任何形式的幸福生活。我不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又是什么呢?”
是的,这事的确不能原谅。但这只能说明他有一个不幸的早年,不能形成影响终生的悲剧。季羡林对此也予以否认,他接着说:“然而我最近梦寐以求的悲剧性,又决非如此简单,我心目中的悲剧,决不是人世中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这些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怜恤、慨叹与忧思的悲剧,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悲剧。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悲剧呢?我好像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大概期望的是类似能'净化'(hashasois)人们灵魂的古希腊悲剧。相隔上万里,相距数千年,得到它又谈何容易啊!”
季羡林呢,他是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吗?否。他不是那种把头颅掖在腰带里的革命者,从他选择梵文那天起,他就把自身定位在清灯残卷。他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吗?有的,“俄狄浦斯情结”就是“恋母情结”,这一点,季羡林是愈到老年,体现得愈强烈。但他的“恋母”,带有纯然的抽象,更多的是出于本能,毕竟他六岁就离开母亲,当时没有照片,加之年龄小,接触短,以至于母亲的面影,一片混沌,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尤为伤心的是,不管季羡林如何回忆,他都想不起母亲的笑容。至于说与美狄亚,这位敢爱敢恨的复仇女性,两人更没有可比之处。总而言之,他成不了古希腊悲剧的主人公。 |